“是击鼓吹号的时候了!”大旗之下,沈法僧低声道。
“右翼不要动,围三缺一!”王文佐沉声道。
随着鼓号声,更多的唐军骑兵出现在己方的左翼和中央,在他们的猛攻下,叛军的右翼和中军已经彻底瓦解,在唐军的挤压下,向己方的左翼逃去。为了避免被冲乱阵型,叛军的左翼不得不向袍泽刺枪射箭,将其驱赶开来,已经昏头的溃兵也拔刀相向,人们怒目向望,切齿咬牙,流血满面,在死者、伤者痉挛的躯体上搏杀,军令呀!吆喝什么的都听不见,能听到的只有可怕的喊杀声,伤者的呻吟,以及武器的碰撞声,这一切汇成可怕的音乐。
这激烈的战斗还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战场上,尸骸多到将岗地抬高了丈余,使得唐军的骑兵无法驰骋,以免战马失蹄,从马背上跌落。最终,叛军的勇气和气力已经完全耗尽,甚至连逃走的气力都没有了(唐军拥有骑兵优势,也很难逃走),成千上万的人丢下武器,瘫软跪伏在路旁和战场上,任凭胜利者处置,整个战场上能听到的只有凄惨的呻吟和哀求声,这种声音仿佛起于地下,仿佛来自半空,又仿佛来自九重天外;就好像是千百鬼魂怨灵,伧然浩叹,盘旋于战场上空,随风飘荡,即便是最勇敢的战士听到这种声音也会不寒而栗,为之胆寒。
恰在此时,骑着战马的王文佐登上高岗,大旗在他的头顶上飘扬,仿佛民间传说中的巨灵,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胜利的一方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瞬间将败者的哀叹淹没,王文佐举起右手,欢呼声随之陡然高涨,直冲云霄。
“不意英公、卫公之武功,现于今日!”狄仁杰低声感叹道。
“是呀!”卢照邻道:“经此一役,至少二十年海东平靖,天子无东顾之忧!”
狄仁杰回过头,眼神古怪的看了卢照邻一眼,低声道:“卢先生,照我看大将军恐怕不会顿足于此!”
“什么意思?”卢照邻问道:“这一仗打完,叛军难道还能再起?”
“叛军的确完了,但乞四比羽还没授首!”狄仁杰道:“大将军只怕不会罢休!”
“乞四比羽?”卢照邻笑了起来:“漏网之鱼罢了,只需悬赏重金,自然就有人将其首级送来,何劳大将军虎驾?”
“你说的倒也不错!”狄仁杰道:“若是只是为了乞四比羽的脑袋,的确大将军用不着亲自出马,但大将军恐怕是想乘着这个机会,拓边千里,创立后世留名千古的基业!”
“拓边千里?”卢照邻吃了一惊,他看了看四周:“现在才十月,这里就已经这么寒冷,而且一路上来,路上到处都是沼泽密林,人迹罕至,便如同开天辟地的荒野一般,再往北走千里,那是什么地方?即便真的拿来又有何用?这种不智之事,大将军怎么会去做!”
“会做不会做,很快我们就知道了!”狄仁杰道:“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这海东之地虽然苦寒,但土地肥沃,河流纵横,只要加以开拓,其实并不亚于河洛之地,只是见效不是三年五年的事情。可你别忘了,大将军可是有不少儿子,他麾下也有的是如狼似虎的武臣!”
“儿子?武臣?怀英你什么意思?”卢照邻被弄糊涂了,不解的问道。
“自然是分茅裂土,以为千秋万代计啦!”狄仁杰笑道:“其实你我也不是没有机会!”他指了指卢照邻,又指了指自己。
“你?我?分茅裂土?这怎么可能?”卢照邻连连摇头:“你也还罢了,我不过是一介文士,又未曾上阵破敌立功,怎么可能受封?再说了,我大唐素来都是食俸而不临国,即便是开国诸位功臣,也不过食千户、两千户租税罢了,哪有分割土地,临国为君的!”
“信不信都由你!”狄仁杰笑道:“反正这次出征回师的时候,这事情就有眉目的,你在大将军身边做事,只怕还要知道的早些,到时候估计会有很多人来找你,你可得把根脚立稳了!这种事情牵涉太多,那些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一个不好,你性命难保!”
听到狄仁杰最后那段话,卢照邻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不敢说话。
胜利当天的剩下时间里,王文佐并没有下令一鼓作气,攻下乌尔塔城,按照俘虏们的口供,叛军指挥官剑牟岑和最后的那点残余,应该就躲在那座小城里,在他看来拿下这座小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耗费士兵们宝贵的鲜血来攻城并非明智之举。只要再等一两天,并不难用其他手段不战而下。
当天的夜里,唐军的营地里满是欢笑,胜利的喜悦和对美好未来的期待让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而战场此时却是一片死寂,这是永恒的沉睡,那些被长矛贯穿、刀剑劈砍,箭矢射中的汉子们,都在这里永生永世的长眠了。缓慢升起的月亮,将月华洒在这片死亡的土地上,映照着处处凝固的血泊。月光掠过这片尸体,再扫过那堆尸体,凝望着一双双圆瞪而又死去的眼睛,照亮那一张张死青的面容,照亮那一丛丛折断的长矛,照亮一匹匹战马的遗骸。月光愈发苍白,似乎也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坏了。
然而,这边,那边,战场上依稀可见少数游动的鬼影,他们是依靠尸体过活的人,每次大战结束之后,总有这类人在尸体上摸索,打劫死人,就好像跟随着雄狮的豺狗,他们伴随的是死神。这些发死人财的家伙们,穿行于尸堆之间,发出的声响被夜风吹拂,透过四野的林木,瑟瑟回响。
“将军,你听到了吗?这声响!”
乌尔塔城墙上,守夜的军官对剑牟岑低声道。
剑牟岑侧耳听了听:“什么声音,是夜鸟吗?”
“不是,大军厮杀一天,就算有鸟也早就被吓得飞远了!”军官苦笑道:“我曾经听人说过,战场上被杀的人的魂灵徘徊依恋自己的尸体,每当夜里,都会在战场上游荡徘徊,发出呻吟哀号,这应该就是的吧?”
剑牟岑叹了口气:“也许吧!不过我们应该也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就可以加入他们了!”
“将军,其实你不用死的!”那军官突然低声道:“唐人打了这么大的胜仗,今晚肯定要欢宴庆祝,包围肯定不严密,如果您今晚连夜逃出去的话,肯定有机会!”
“逃出去?”剑牟岑露出一丝苦笑:“还能逃到哪里去?曾经有那么多人联合起来,新罗人、靺鞨人、契丹人、还有我们,本以为终于可以打败唐人,复兴高句丽。可是王文佐一回来,新罗换了国王,变成了他的盟友,靺鞨人和我们被打的惨败,契丹人的灭亡也就是迟早的问题。这么多军队,这么多国家都完蛋了,成千上万的士兵死了,尸骸遍野,我还活下去做什么?”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那军官竭力劝说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将军,乌尔塔城这么小,是不可能抵挡唐人的攻打的,你今晚不逃走,明天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不用了,如果你想逃走的话,就逃吧!”剑牟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再说我如果逃走的话,唐人恐怕会屠杀城内剩下的人泄愤的,他们跟随我到现在,我至少可以用自己的命向唐人换他们的命!”
次日天明,唐军的营地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两个骑士举着旗帜,来到乌尔塔城下,其中一人大声向城内叫喊:如果天黑之前守兵打开城门,放下武器,保证城内的房屋和财物一切完好,大将军就可以确保他们的性命,否则的话,就鸡犬不留。
城头上的守兵并没有让喊话的骑士们等太久,只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城门就打开了,最先出来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们,然后是受伤的男人们,后面的是成群的士兵,赤手空拳,光着头,身上只穿着反穿的羊皮袄子,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最后面的是是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面色惨白,毫无生息。
“大将军!贼首剑牟岑已经服毒自尽了!”阿克敦禀告道。
“确认是本人了吗?”王文佐问道。
“已经让俘虏中认识他的人辨认过了,确实是他无疑!”
“很好,那伪安舜王呢?”王文佐问道。
“据俘虏说那个伪王在大军抵达前就不在城中了!”
“不在城中?那去哪里了?跟着乞四比羽走了?”
“不清楚,可能是和乞四比羽一起逃走了,也有可能是剑牟岑暗中安排秘密送走了!”
“就是说除了他自己清楚,其他人都不知道?”王文佐指了指担架上的尸体。
“是的!”阿克敦露出一丝苦笑:“属下立刻去严加追查!”
“嗯,去查查吧!”王文佐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安舜王还就是个孩子,真正掀起这场叛乱的真正主使者是乞四比羽、金法敏和躺在担架上的这个男人,但即便只是个傀儡、旗帜,但如果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中,也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遵命!”阿克敦应道:“那这贼人的尸首呢?”
“尸体?”王文佐看了看担架上的男人:“给他火化了吧!骨灰在林子里随便找一棵树下埋了,不要让外人知道!”
“遵命!”
乌尔塔城中的仓库里没有多少金银财物,但粮食和军资倒是不少。王文佐一面下令犒赏士卒,一面派出侦骑探寻不久前离开乌尔塔,进入蛮荒之地的乞四比羽一行人的下落。当将领们得知他打算亲自领兵追击时,不约而同的表示反对。理由很简单:王文佐千金之躯,犯不着为了乞四比羽这么一个逆贼余党冒险深入蛮荒,这种事情交由一员副将领兵追击即可。而王文佐则表现的异常的坚决,并不理会每个人的劝说,这让将领中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流言传播开来:乞四比羽逃跑时带走了巨额的财物,所以大将军才会这么坚持的亲自领兵追击。
这种流言说服了一部分人,但跟随王文佐日子更久,更了解他的那部分人却嗤之以鼻,原因很简单,他们知道王文佐的财库里到底有多么充裕,而且他这个人并不贪财,战争中又何等的谨慎小心,又怎么会为了钱财而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呢?不过这种争论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几天后,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乌尔塔,相比起这个,谁去追击乞四比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沛王已经离开了范阳?”王文佐神色凝重,看着卢十二:“你确认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卢十二答道:“先前大将军令属下平日里注意沛王平日里的往来,属下派人早晚监视,可是半个月前发现府中平日采买的羊肉比平日里少了不少,经由查证之后才得知沛王已经离开沛王五天了!”
“也就是说,沛王离开范阳五天后你才发现的?”王文佐已经是目露凶光。
“正是,属下该死,还请大将军治罪!”卢十二低下头,咬紧牙关,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他没有听到把自己拖出去治罪的命令,几分钟后,他听到王文佐的声音:“罢了,沛王身份尊贵,有些事情也不是你能做的,倒也不能怪你!”
“多谢大将军!”卢十二有种死里逃生的快感,他抬起头来,只见王文佐神色凝重,口中喃喃自语:“离开后五天才发现,路上又花了十五天,也就是说二十天前沛王就已经离开了范阳,如果路上一切顺利的话,他现在应该差不多应该到长安了,至少也到了洛阳。长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他不会这么做,毕竟天子下诏让他来范阳督师的,无诏回京就是抗旨……”越说到后来王文佐的声音越低,面色也愈发凝重,到了最后已经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