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藤原不比这番话,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既有对未来的希冀,又有对风险的警惕,相互之间更是各种眼神的交流。藤原不比却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索性研究起石桌上的棋局来。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一人上前道:“藤原公,若是能前去海东、河北、乃至大唐开辟基业自然是好,但这么一来,我们在倭国的根本之地岂不是就没了?相比起来,是利是害还在两可之间呀!”
“呵呵呵呵!”藤原不比闻言大笑起来:“倭国是汝等的根本之地?尔等难道忘记了自家祖上是从哪里来的?坂上仲春,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家本是阿知氏的分支,而阿知氏的始祖阿知使主乃是汉灵帝之曾孙,汉献帝的玄孙,晋末天下战乱,汝祖为了躲避战乱,带族人逃难至倭国,大王将汝等安置于大和国,繁衍生息至于今日才有了你们。还有物部、大伴、葛城你们的祖先也都是如此。你们去海东、河北、乃至大唐不过是重返故土,何谈没了根本之地?”
听到藤原不比这番话,那几个倭人不禁有些尴尬,正如藤原不比所说的,这些倭人贵胄大族都是渡来人的后裔,换句话说,他们的祖上都是来自东亚大陆。当时日本才刚到中古时期,其族中保存的族谱文牒还很完整,有不少甚至还可以找到当初自己祖上是何时何地从大唐某地迁徙来的。这些文献他们可能对倭国下层并没有公开,因为这不利于他们神话祖先的行为,但在其上层内部是公开的秘密。
“藤原公,您说的虽然有理,可我们家族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很久了,短的两三百年,长的只怕有近千年了,就算我们的祖上的确是来自大唐之地,那也是年代久远之事了。现在这里才是我们脚下的土地,要我们离开这里,着实是为难的很!”
“那你们可以不去!”藤原不比道:“别忘了,当初你我的祖先如果不来这里,多半已经死于当地的战乱之中,自然也就没有我等宗族数百年来的富贵荣华。大王身上同时留着天照大神和大国主神的血,他肯定不会偏于任何一方,唐人也好,倭人也好,若是妨碍他的权柄的,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路应该怎么走,你们都知道了吧?”
藤原不比说到这里,众人已经听得明白了。王文佐在世时自然不必说了,就算是王文佐离世后,彦良掌权,也不可能偏倚倭人,肯定是杂而兼用。如果有人挡了路的,那贺拔雍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当然,这些人肯定不会有贺拔雍这样的体面,毕竟他们也没有立下这么多战功以及和王文佐的深厚袍泽情谊)
“多谢藤原公的提点,我等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明白了就好!”藤原不比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倭国归根结柢局面还是小了,这么说吧,就是大将军不提,我也要请求把几个子侄送到海东之地去,为家族开始散叶,我劝你们也这么做,有些事情自己主动做总比别人逼着你去做要强。言尽于此,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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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拔雍宅。
大厅内,贺拔雍生前最喜欢的蜀锦挂毯和金银装饰已经通通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条条白色的素布垂下,四壁萧然。
棺木摆放在大厅的中央,贺拔雍的几个成年儿子们一身素袍,正跪在棺木前,向前来祭拜的宾客一一回拜。女眷们跪在两厢,发出阵阵呜咽声,让人听了为之心酸。
沈法僧在老友棺前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贺拔雍的儿子们纷纷上前还礼,他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你,你们都还好吧?”
“沈叔叔!”贺拔雍的长子呜咽的答道:“都好,都还好,大将军和大王这般厚待,我等实在是感激莫名!”
“是呀!”沈法僧叹了口气:“贺拔的死后安排我也都看了,实在是哀荣备至,三郎也是做的没话说了。贺拔云在吗?三郎把女儿嫁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贺拔家也不会之后家道中落的!”
“是,我等也是十分感动!”贺拔家长子点了点头。
沈法僧又安慰了贺拔雍的后人几句,才退到一旁的厢房,屋内已经有了五六人,都是当初在百济便跟随王文佐的唐人将领,前来祭奠贺拔雍的。他们看到沈法僧进来,纷纷站起身来:“沈将军,你来了!”
“法僧,你这一路辛苦了!”
“沈公,您也来了!”
沈法僧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老袍泽,也有些激动,他上前一一握手做答:“你也在,唉,你头发都白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呀!唉,贺拔当初在我们几个当中身体最好,却想不到他走的最早!”他一一问候寒暄,最后来到张君岩面前,神色未变:“君岩,你当时也在难波京,贺拔雍怎么死的,你应该清楚吧?
“这——”张君岩闻言一愣,眼神顿时游离了起来,小声答道:“敕书不是都说的很清楚了吗?贺拔雍饮酒通宵,大醉后出花厅临池舞剑,仆役宾客不敢靠近,他不小心落入池中,因为天黑池深坠入池中,搭救不及而死!”
“真的是这样吗?”沈法僧冷声道:“我怎么听人说贺拔雍临死前几天大将军见过他几次,尤其是临死前那天,大将军与他深谈良久,府内外有兵马严加看守,当时你也在场!大将军和贺拔都说了些什么?”
“哪有这等事!”张君岩一听急了:“沈兄弟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
“什么这等事?是大将军几次面见贺拔雍是鬼话,还是贺拔雍临死前那天与大将军会面是鬼话,还是有兵马包围贺拔府是鬼话?你可要说清楚了”
面对沈法僧咄咄逼人的逼问,张君岩终于抵挡不住了:“我哪里知道这么多?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三郎,却来为难我?”
“这么说,传闻都是真的了?”沈法僧露出一丝凄凉之色:“贺拔雍之死于大将军有关?大将军是为了彦良,才逼死了我们自家兄弟?”
“我可没说!”张君岩赶忙否认,但面对沈法僧的如剑一般锋利的目光,他最后还是颓然叹了口气:“算了,你既然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不错,贺拔雍的死的确和三郎有关,但这件事情真的不能怪三郎,他真的已经想尽办法顾全兄弟情义。如果一定要说谁有错,那也是贺拔雍自己,他走的实在是太远了!”说到这里,张君岩便将那天夜里王文佐和贺拔雍的谈话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沈兄弟,你可以评评理。这到底是谁的过错?就算是这样,三郎还是不想杀贺拔雍,但贺拔雍得罪的不是三郎,而是彦良公子。这件事情是不可能隐瞒下去的,早晚彦良公子会知道。三郎在的时候还好,三郎一旦不在了,你觉得彦良公子能饶过贺拔雍?就算贺拔雍那时候死了,他的子孙后代怎么办?非被族灭不可!”
听了张君岩的讲述,沈法僧双肩下塌,脊背弯曲,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长叹了一声问道:“贺拔雍他在彦良公子的卫队里安插人手,图谋不轨的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贺拔雍当时亲口承认了!”张君岩道:“而且当时已经人证物证俱全,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就因为彦良公子夺了他的兵权?这点事情他就对三郎的孩子下手?真的是疯了!”沈法僧叹了口气:“他难道忘记了他这一身的富贵都是从哪里来的?真的是被天魔附体了,三郎还这样顾全他的名声和家族,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唉,贺拔雍他在泉下只怕也会惭愧不已的!”
“是呀!”张君岩苦笑道:“之前我有次和贺拔雍喝酒,也曾经说到这方面的事情,他当时就有些不对,只是我没往这方面想,就没说什么。早知如此,便是说破嘴,也要劝说他的!”
“他这是天魔附体,耳目皆被遮蔽,哪里还能听得进去旁人的话?”沈法僧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外间正在向前来祭拜者还礼的青年们:“三郎若是稍微狠点心,这家人早就死光了,三郎还是太心软了,不光是给他死后哀荣,还把女儿嫁给贺拔家的小儿子,若是贺拔家有些坏心思,岂不是害了自家女儿?”
“唉,你还没看清,三郎这是做给咱们这些老兄弟看的,也是做给倭人看的!”张君岩叹道:“这些年贺拔雍和元骜烈在倭国总揽大权,把那些倭人压得很苦。现在元骜烈战死,贺拔雍又死的这么稀里糊涂。你觉得那些倭人会不会另有心思?三郎这么做不光是安了咱们的心,还是告诉那些倭人,在倭唐人武将的地位不会改变!沈兄弟,说不定接下来就会让你来倭国,接替贺拔雍和元骜烈的位置!”
“让我来倭国?接替贺拔雍和元骜烈的位置?”沈法僧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他当初在百济时曾经向王文佐抱怨过百济条件艰苦,物产和权力远不及倭国,要求和镇守倭国的袍泽交换一下,结果被王文佐派去镇守北疆去了,自己也没少背地里抱怨过,若是真的如张君岩说的那样,王文佐倒是满足了自己的要求。
“若是真的能如此,那就好了!”沈法僧叹了口气:“看看贺拔家的宅子,和这里比起来,我在泗沘城的宅子也就是个草棚子,娘的,真是同人不同命呀!”
“那是,若论起气候物产,百济也好,海东也罢,都没法和倭国这边比。你要能来,那肯定日子要舒服多了!”张君岩笑道:“不过呢!你要是真的来了,有件事情还要小心!”
“什么事?”沈法僧问道。
“彦良公子!”张君岩道:“他现在年纪长了,本事长了,心气也长了!你要是和贺拔雍那样行事,只怕下场还不如他!”
“有劳君岩提醒了,我理会得!”沈法僧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张君岩说的“贺拔雍一般行事”并不是说谋害彦良,而是独揽大权,与身居大王之位的彦良发生冲突。
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沈法僧心中原有的愤懑和不满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对王文佐逐渐把权力向自己儿子手中转移的行为倒是并不在意,毕竟王文佐已经年近五旬,和正妻崔氏的孩子还在咿呀学语,虽然彦良是倭女的儿子,但综合考虑所有因素,此人还是这个军政集团最合适的继承人。既然确定了继承人,那就应该乘着王文佐还在世的时候,给予足够的历练,这样才能做好两代人的传承,确保这个横亘于东北亚大陆北端的庞大军政集团能够继续传承下去。而作为该集团元老的沈法僧的利益才能得到最好的保障。
而且王文佐通过对贺拔雍这个有罪之人的处置,以及丧事的安排告诉这些最早跟随他从百济起兵的袍泽们:不管后来的加入者有多少,带来了多少土地和兵力,他们在该集团中已经获得的权力和财富是可以平稳的交给下一代的,甚至还可以通过与王文佐子嗣的联姻,确保自己的后代在未来处于集团权力金字塔的顶端。这一潜台词使得沈法僧们在悲痛之余,深感欣慰,从而确保了权力转移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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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王宫。
“大将军,陛下!”狄仁杰道:“沈将军、顾将军、刘将军他们都已经拜祭过贺拔雍了,然后各自回去歇息,看上去并无异常!”
“嗯,狄先生你先退下吧!”王文佐点了点头,待到狄仁杰退下后,他对一旁的彦良道:“这件事情应该算是了结了!”
“都是孩儿的过错!”彦良跪了下去:“若不是孩儿用了如此过激的手段,也不会搞出后来的这么多事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