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文佐叹了口气,别人也还罢了,他心里对当年那位长公主还是有几分歉疚:“若是长公主泉下有知,想必也愿意回倭国!”
“那父亲您是同意了?”护良闻言一喜,当初在岛上虽然李下玉最宠爱的是彦良,但对他也不错,自然也希望李下玉能够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去倭国长眠。
王文佐点了点头:“先不提这些了,国事要紧,此番平定吐蕃虽然以你为帅,但裴行俭他们的资历放在那里,你自己若是不成,便是朝廷再怎么压下来,也是没用的!说说吧!你可有什么打算?”
“孩儿、孩儿——”护良脸色微变。王文佐看在眼里,知道对方心里还没有底,叹了口气道:“你如今才二十上下,就让你位居那些宿将之上,的确是有些为难了。但谁叫你是我王文佐的儿子?而且这次我这次发檄召集河北海东壮士前来,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可以统领了!”
“孩儿明白!”护良点了点头:“其实自从上次父亲您提过此事,孩儿就曾经考虑过,以孩儿所见,其实夺回河西诸镇不难,但要让钦陵授首却着实不易!”
“嗯!继续说下去!”王文佐点了点头。
“遵命!”护良抖擞精神,将自己这些天来反复思考后的方略讲述了一遍。
他方才口中的河西指的便是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大体上位于黄河以西、祁连山和巴丹吉林沙漠中间的甘肃省西北部。
由于祁连山的雪水灌溉,这条长达千里、平均宽度不过数十里的狭长地带虽然地处塞外,但却是土地肥沃、河渠纵横,自古以来就是难得的发达农垦区,也是连通关中地区和西域乃至中亚最主要的通道。
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从唐军控制的陇右前往河西要比从吐蕃人控制的青海要容易的多。
这也是护良所说的夺回河西诸镇不难的原因,但问题是王文佐这次耗费了这么大心力,想要给儿子累积功绩威望,肯定不会就夺回河西诸镇,重新打通河西走廊就够了的。
依照王文佐先前的筹划:护良这次出兵最少也要将青海夺回,干掉钦陵,迫使吐蕃退回高原,放弃东出的战略。
而要做到这一点,那就要走当初薛仁贵出兵的古道,从陇右出河湟谷地,进军青海,夺回吐谷浑故地,只是现在的形势比起当初薛仁贵出兵时要恶劣多了。
“嗯!”王文佐看了看护良预先准备好的地图上描绘好的行军路线,点了点头:“你打算出多少兵?”
“当初薛将军出兵大非川,就有十万兵。如今钦陵只会比当时更强,若要破钦陵,孩儿所需之兵只会比十万还要多!”
“比十万还要多?”王文佐苦笑起来:“当初在岛上你应该也学过大军之供给吧?这么多兵行军数千里,长驱直入,要多少粮秣供给你算过吗?”
“孩儿学过!”护良低声道:“孩儿打算以三个月粮为基准筹划,其中士卒身负三日之粮,一伙行军之牲口荷半月之粮,其余用车马——”
“停,停,停!”王文佐打断了儿子的背诵:“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而且这个也用不着当主帅的花心思,自然有下面的各司马考虑。身为主帅,你应该考虑的不是这些!”
“那,那是什么?”护良不解的问道。
“护良!”王文佐叹了口气:“钦陵打了半辈子仗了,你会算军需,他不会?我敢打赌,你大军一出,多则十天,少则三五天,你有多少兵马、行军速度如何、大概方向、辎重队有多少,承载了多少,他就都一清二楚了。在你没有粮秣将尽,士卒疲敝之前,肯定找不到钦陵的,等你遇到他的时候,你的胜算也就不会超过三成了!”
“那,那孩儿应该如何筹划呢?”护良问道。
“兵法有云,攻其必救!”王文佐道:“我为何始终任凭贼人攻甘州而不救?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让钦陵舍不得丢下?河西走廊是有大利之地,不光是宜于农桑,更有商贾之利,钦陵吃的口滑,自然就舍不得丢下了!”
“甘州是父亲的诱饵?”护良吃了一惊。
“那是自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王文佐笑道:“钦陵要总是留在青海往陇右往安西打,我还真拿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毕竟往草甸子一钻几个月喂蚊子,这谁熬得住。可他贪图商路之利,还想着联络突厥,想从三面包围大唐,那就由不得他了!”
“那吐蕃若是那些河西诸城,岂不是主客移位?”护良问道:“彼有城郭据守,我方攻打起来也是麻烦得很!”
“这个你不用担心!”王文佐笑了笑:“明天你出城一趟,柳平吉那儿有几件好东西你先看看,有了这玩意,什么坚城也都不过是两三天的事情了!吐蕃人若是不守城还好,若是据城而守,那不过是老鼠转进了笼子里——自寻死路罢了!”——————————————————————————甘州,城外。
在俯瞰官道的丘陵上,搭起了一张原木做成的长桌,其上铺好了绸缎桌布。
弓仁的大帐就在桌旁,在他的背后,代表着的噶尔家族的白色大旗飘扬于长竿之上,而他本人便是在此与手下主要部下共进晚餐。
弓仁到的最晚,相比起当初在大非川一战中时,他的身材魁梧了不少,脸也变得圆润了不少,总是带着笑容,但长桌旁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手段,完全无愧为是钦陵的儿子。
弓仁刚刚坐下,厨子们就开始上菜,最先端上来的是烤牛肋骨,涂抹了油脂香料的牛肋骨被烤的油光发亮,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为了解腻,在烤牛肋骨四周放很多生菜叶。
女奴们替众人斟满酒杯,然后退到两旁。弓仁喝了口酒,满意的舔了舔舌头:“这酒不错,哪里来的?”
“斥候在隔壁县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酒窖,在酒窖里面找到的!”陪餐的侍从低声道:“那村子里有很多葡萄园,应该就是村民自己酿造的!”
“嗯!”弓仁又喝了一口:“和这酒比起来,青稞酒简直就是刷锅水!”餐桌旁的军官们发出一片赞同声,他们纷纷举起自己的牛角酒杯,大口痛饮,叫喊着让女奴们给自己添加酒水。
随着一道道菜肴不断送上来,长桌旁的气氛变得愈发轻松愉快起来。
“对了!”弓仁突然放下酒杯:“你去差问一下,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还有,禁止我们的士兵去抢掠那个村子,如果又被村民已经被掳走的,立刻释放!”
“弓仁郎君,这是为何?”一个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的军官问道。
“这酒好喝吗?”弓仁举起酒杯,在那军官面前晃了晃。
“好喝!”
“可是地窖里的酒总会喝完的!”弓仁道:“要想以后有喝不完的酒,就得让这些村民回到村子里,种植葡萄,酿造美酒。把他们抓起来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还缺那些又蠢又笨,只会放羊的奴隶吗?”
“弓仁郎君?难道国相打算拿下河西之地了?”一个机敏的军官反问道。
“嗯!”弓仁点了点头:“不只是河西!父亲前几日已经和突厥人立下盟约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待到我们攻下甘州之后,突厥人就和我们结盟共同应对大唐,他们取其故地,我们取陇右河西。”长桌旁安静了下来,旋即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对于这些效忠于钦陵的吐蕃军官们来说,他们的梦想就是不断发动战争,征服新的、更加富庶的土地,自己得到更多的战利品、领地、奴隶。
河西之地的富庶和繁荣他们都看到了,远胜青海和吐蕃本土,如果能将其占领,他们将获得惊人的财富。
“拿下河西,直取陇右!”
“拿下陇右后就可以攻打关中了,我听说长安城富丽堂皇,城中的街道都是用玉石镶嵌,城中哪怕是乞丐也能身着锦缎呀!”
“乞丐也能身着锦缎?天下竟然有这等神仙地方!”
“大唐天子的居所自然不一般!若是能活着在太极宫中住上一日,那真是死也心甘了!”
“身着锦缎,手举玉杯,啜饮琼浆一日,胜过寻常百年!”
“对,弓仁郎君,赶快攻城吧!早一日拿下甘州,我们就可以进攻陇右,然后直取长安。也让我等过几天天上人过的日子!”面对长桌旁的请战声,弓仁笑吟吟的只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举起双手,微微下压:“诸位,诸位,不用急。如何调兵家父早有安排,攻城也好,围城也罢,我等都要依照军令行事!”
“是,是!”听到弓仁提到军令,长桌旁的军官立刻冷静了下来,当时吐蕃的军令严厉到了残酷的地步,既然钦陵下了军令,众人便不敢违背。
看到部下都静了下来,弓仁满意的点了点头:“诸位,甘州城已经是我等的囊中之物,没有必要为此再多流吐蕃勇士宝贵的血,而且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郎君的意思是?”一个军官不解的问道。
“这么说吧!”弓仁笑道:“咱们这里已经围城围了十个多月了,唐人可有派援兵来?”
“没有!”
“不错!”弓仁笑道:“这甘州城被围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唐人要来救,早就来救了。可是唐人一直没来,至少是没有全力来救。按说被围了这么久,又无人来救援,这城早就应该降了,可城中偏偏不降,这说明什么?”长桌旁的吐蕃军官们面面相觑,弓仁方才说的是古代战争中一个普通的常识——其有必救之军者,则有必守之城;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
若彼[城]坚而救诚,则愚夫愚妇无不蔽城尽资血城者。城池的攻守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一个城市,不管他的防御工事多么坚固,城内存储的粮食和武器多么充足,守卫者数量有多少,要想守住都要有一个前提——在外部有人能力,有动机来救援。
否则这座城市的陷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为城内守卫者的资源是有限的,而城外进攻者的资源是无限的,只要时间够长,进攻方总能够消耗完防守方的资源攻破城市,对守卫者进行残酷的报复。
既然是这样,那守卫者主动献城换取优待就是一个很理智的选择。所以古代围城战中,进攻方会全力想办法隔绝内外,不让守卫者得到外部的信息,使其绝望;而救援方不管有没有足够的把握,都会尽力做出一些救援的动作,以免守城者因为绝望而投降。
这种心理学上的博弈在古代围城战中是很常见的。所以这些吐蕃军官对甘州城的坚持很奇怪——唐人这么长时间都没派援兵来,你们还坚持个啥呀?
“昨天晚上,我的哨探拿住了一个唐人的信使!”弓仁笑道:“是从长安来的,身上还带了一封敕书!”
“长安来的?有这等事?”一个军官笑道:“那信上都写了什么?”
“你不懂得汉文,我让通译念给你听!”弓仁笑着从袖中抽出书信,递给身后的通译。
那通译接过书信,咳嗽了两声,便念了起来。一开始还好,念到后来长桌旁的吐蕃军官们便笑了起来,有几个刻薄的还笑道:“这个节骨眼上,准那张全文荫庇其子,岂不是让他去死吗?”
“荫庇张全文还好,至少他儿子还真能靠这个得些好处。可后面什么甘州赐复三年就是笑话了,这甘州明明在咱们手里,百姓缴纳多少税赋,干多少劳役咱们说了算,长安那边免了又有何用?”
“对呀,那我还赐复关中十年呢!不用谢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