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湘人见存肇被押了来,心中大惊,表情却仍装得淡然,细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便将众人都礼送了出去。
眼看此处没了外人,他便只身来到诏狱里,焦急地问存肇道:“存司禁,既有那么一件文书,为何不早早烧毁,反而留到今日?”
存肇沉吟半晌,叹息道:“思兴不知,这封信是许久之前的了,那时懿王犹未入京,太子非要留下它当制敌的‘把柄’,存于蓝侍读房里。蓝侍读屡谏不动,又不敢违命撕毁,只等到我回来,才以为是个良机,转托于我,趁着这两天在家收拾的当口,一把火烧了。可宫中那个姓耿的妖女,着实败坏事体,助了叶党一臂之力!”
“我本以为叶贼近日患了大病,他们该消停一阵了,没成想杀了咱一个措手不及!”过湘人捏起地上的一撮沙土,摇了摇头,又抬头看向了他,“但司禁应当有反应的时间。”
“有是有,”存肇扛着大枷,艰难地把身子挪了挪,“但那时太子已被耿婢煽惑,怀疑我们是在密谋反叛,真把那张纸烧了,恐怕无法自证清白。”
“也对……”
“别再纠结这些了,”存肇看他一副紧张的模样,连忙提醒说,“之后他们肯定去抓蓝渊,万一把太子供出来,坐实了广布眼线的罪名,你等清流必然遭殃!陈吏部素来老谋深算,无一事不成,无一算有误,唯他能够力挽狂澜,你速前去与他商议,或有妙法。”
过湘人深以为然,匆匆揖别而去,跑到吏部衙门寻陈同袍。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这位清流的领袖竟无影无踪,急得湘人满头大汗,随便逮着一个书办,吩咐他赶快请陈同袍来,自己则抽身回了大理寺,直直地等了一夜,仍无消息。
而叶党那边却争分夺秒,不肯漏过一点时间。崔乙为搜集证据的事忙碌了一夜,见此时天已渐亮,就趁着候旨的工夫,去兵部劝蔡贤卿与他一同往叶府报信,全无困倦之意。蔡贤卿夜里倒是睡了一会儿,身体暂支撑得住,便欣然颔首,偕他出了宫中。恰巧万羽之起早来衙参,路上相逢,三人便一并前去。
“夫君,是谁写来的?”崔氏将盛饭的托盘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见叶永甲倚在床边,手拿着一封信。
“边关的董晟,”叶永甲捂着胸口,声音较前还是虚弱,“我之前告诉他需要停了军务的改革,致力于文政,他这不来了回复,觉得边关既然不重要了,是否该把他调回来帮一帮忙。”
“可我细想了一番,不打算叫他回来,毕竟他在边关掌握军权、藩蔽朝廷,留在那儿,对我们新政派就有好处。何况这里不缺人手。”
“那你准备叫谁去?”崔氏问。
叶永甲轻轻一笑:“到时候自有人选,崔姑娘不必担心。”
“我这句是不是有点多嘴了?”崔氏听了,不禁稍蹙眉头,小心翼翼地问着。
叶永甲先是一怔,随后又笑了起来:“夫人太过敏感了,我话里哪有这个意思。你既是我的妻子,问什么都不算多嘴,以后我还想多听听你建言献策呢。”
“看来我多心了……”崔氏一面点着头,一面到床边扶起他,“夫君,先别想这事了,且起来吃几口饭吧,别等得凉了。”
“你不吃?”叶永甲坐起身,看那桌上仅放着一双木箸,即问。
“我肚子不饿,吃不吃的无所谓……倒是你,病了这么久了,该多吃点饭,才好得快些。”
叶永甲慢慢抚着崔氏的手,说道:“我的病早就好了,只是身子素来差,一直都是这样的光景……我反正不怕它冷,且放在这儿,我和你出去走一会儿。”
崔氏拗不过,只好为他找了件絮袍披着,挽住他的胳膊,与他出了屋子。
“昨天雾蒙蒙的,下了一点细雨,”崔氏边走边说,“这青石路上滑,可别走得长了。”
“不要紧,”叶永甲紧了紧散披着的袍子,走上面前的一段回廊,“我几日憋闷在家,就让我多散散心吧。”
他走到回廊的正中央,扶着栏杆远望,俯视着面前一片寂静的池塘,怔怔地问道:“崔姑娘,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经了许多波折嫁过来,却随我过着简朴的日子……不觉得我亏欠你?”
崔氏略一撇嘴:“我对这些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反而看到夫君是这样清清白白的人,心里还踏实,至少我没跟错人嘛。”
“可惜我不清白,”叶永甲低下头,双手在木质的栏杆上游移,“并不能如隐士一般悠游山林,从此了无挂念地度过余生;我仍牵系于这名利场中,脱不得身,恐怕也无一个好的结局……或许叫做半清半浊更为贴切,似我这样,既得不到亨通的官运,也无一个清净的境界。”
“我不这般想,”崔氏坚定地摇摇头,“那些所谓的隐士,便有清白之身了吗?无非是消极避世,顾自逍遥罢了。最难得的,是恒定的真心,有这颗心,便算真真切切地行走了一遭,死又何憾?”
“话虽这般讲,但只是图个心安,你不觉得孤寂?”
“按这说法,什么叫做孤寂?”崔氏莞尔一笑,指着那池塘说道,“夫君看,那不是我们前些天去市里买的鱼苗?这才几日,便养得一个个那么大了,还活蹦乱跳的。”
叶永甲蓦然一看,见池塘里果然激起一阵水晕,十余条白鱼在水面游动,动静一下子大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逐渐绽开一丝笑容:“崔姑娘说的也是……也是……不过这里看着也空了些,以后当再栽些竹子点缀点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