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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围城(六)
    南城郊外的破旧道观,如今终于不再只有顾怀一个人的身影,他坐在落满灰尘的台阶上,看着对面那个低着头死犟的小丫头,满心无奈。

    昨日重逢,有好多事没来得及问,等到回了道观,才一五一十地问清了徐妙锦南下跑到金陵来的缘由,得知是要去给徐增寿扫墓,他倒也表示理解,但徐妙锦这种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跑出来的行为,实在是太不把这乱世当回事了。

    要是好好和他说,他会不安排人护送她南下?还是说徐妙锦是离家出走上瘾了?

    大概是顾怀的目光太有压迫感,一身青衣小帽男孩打扮的徐妙锦可怜兮兮抬起头,嘟着小嘴:“我知道错了...”

    又来?

    但眼下显然也不是该说教的时候,顾怀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盘算了起来。

    到了今天,城里的粮食几乎都集中到了官府的手里,顾怀的存粮吃完了,徐妙锦也断粮了好几天,这就意味着他们没被放出城,要想吃上饭就只有协助官府守城,这是避不开的,但上城墙就有可能会死,徐妙锦一个女儿家,又是堂堂郡主...

    想到昨日难民放出城后来夜袭的燕军,顾怀从怀里拿出一份传单,有这份传单在,昨日燕军那准备了许多天却稀里糊涂的攻势就能说清楚了。

    上面的话很简单,济南再不开城投降,燕军就要让黄河决堤,水淹济南。

    济南地势偏低,城池旁边就是黄河,以燕军的人力,挖条河道出来引水淹城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而且这一招确实太绝了,绝到济南绝对没有可能守下去--这种人为的灌水法用编织袋加黄土根本堵不住,更何况城墙泡久了总是要塌的,城内成了一片汪洋,守军也不可能游着泳打水仗,这样做唯一的坏处就是黄河水会泛滥,济南城从此之后成为废弃城池,但对于朱棣来说,打不下来的济南废了又如何?

    他是造反的,又不是帝国的维护者,他怕什么?

    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实在太狠了,但显然对朝廷的伤害更大,也难怪传单入城后官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收缴起来免得军心民心动荡,毕竟这消息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全城都会人心惶惶,拦不住的。

    绝户计啊...

    但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顾怀了解朱棣,济南这个地方很重要,只要有一丝能入手的希望,朱棣都不会放弃,这引水淹城的歹毒法子听起来像是在逼城内守军开城投降,只是说说而已,但若是济南要继续死守,朱棣是绝不会忌惮于真这么干的!

    哪怕是济南城全城死绝,城池废弃,他也在所不惜!

    这就完了...顾怀心情沉重,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摇摇头递过去手里的粥:“饿了吧?”

    这是夜袭守城后领的口粮,比起之前小小的面饼,这一大碗稠粥算得上能填饱肚子了,看得出来城内军粮短缺的问题确实得到了解决,不然也不会给这般大方地打满一整碗。

    守城青壮一人一份口粮,夜袭开始时顾怀是独自去的,这道观太过偏僻,门上又有封条,更是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巡逻的士卒找不到这里来,而且现在守城才有饭吃,官府也不担心青壮会逃避守城职责,巡逻的力度也就小了很多,徐妙锦躲在这里,就不用上城墙在漫天箭矢里搏命了。

    她是郡主...就算心里更多是把她当成了妹妹,昨日重逢时举止有些孟浪,但顾怀心里还是有一份照顾她的责任。

    徐妙锦呆呆地看着顾怀递过来满满一碗粥,已经有些冷了,上面凝了薄薄的一层皮,顾怀竟然一口都没动过。

    “叔叔...”

    徐妙锦一句话哽在喉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如今在济南城相依为命,自然该有个称呼,已经许多天没有理过头发剪过胡须的顾怀看起来不像是当初那个年轻书生,反而像是个中年人,这声叔叔倒是叫得恰当。

    金黄色的夕阳洒在台阶上,洒在顾怀的发丝上,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徐妙锦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了无比的心安。

    从她认识顾怀以来,这时候的顾怀应该是看起来最邋遢,最狼狈的,不仅衣衫破旧头发散乱,脸上还有一道道泥痕烟垢,可在她的眼里,这一刻的顾怀却是那么的让人移不开眼神。

    她接过粥,喝了一小口,然后递到了顾怀的嘴边。

    “叔叔,喝!”

    “你先喝,我不饿。”

    “不,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好吧。”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碗粥,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很慢,也很香甜。

    徐妙锦的眼里装满了黄昏时忽闪忽闪的星星。

    ……

    依旧是燕军袭城后照常的议事,但这一次,衙门里的三个人都看着桌上那支羽箭默不作声。

    昨夜的夜袭,是围城以来伤亡最小的一次,但三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燕军连城墙都没怎么爬,只是拥挤到城下往城内放箭,箭上绑的传单,现在应该已经散布全城了。

    过了许久,盛庸才艰涩开口:“军心...已经涣散了,虽然我已极力弹压,但许多士卒已经无心守城,甚至连城门处都出现了想要出逃的士卒...若是再不想法子,这城就守不住了。”

    “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高巍长叹一声,“洪水入城,一片泽国,除了城墙,怕是都要被水淹没,只要燕逆敢这么做,济南...必破了,城中军民,本就盼着大军来援,燕逆才会退去,如今久久不见援兵踪影,反而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谁还有心思守城?”

    铁铉面无表情:“本官刚刚巡城回来,城中青壮...俱是惊慌失色至极,如今守城兵力,青壮占了近乎一半,依本官看来,他们已经无心死守了,再过上些时日,这城不用淹也要被燕军破了。”

    绝境,当真是绝境,战争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明明已经依托城墙坚守了三个月,谁知只是一些毫无杀伤力的传单,就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气氛越来越压抑,看两位将领脸色都阴沉至极,铁铉站起身子,缓缓开口:“虽然处境不妙,但我等难道要献城附从燕逆?此刻若是投降,那就真成了不忠不义,遗臭万年之人!”

    两人齐齐一愣,然后连忙开口:“我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岂敢有此意?只是燕王这等绝户计,我等数月心血付诸东流,济南城无从再守,这才彷徨无措。”

    铁铉微微眯起双眼,在大堂中徘徊几步,才开口道:“倒是有一个法子。”

    两人没想到这等绝境铁铉都能想出应对之法,不由动容:“铁大人可有妙计?”

    “事到如今,也就只能诈降了。”

    铁铉停下脚步:“如今燕逆势大,但细细想来,燕军所系,皆燕逆一人而已,只要燕逆身死,其三子都没有那份能耐接过大旗,众多依附燕逆的府县更是要望风换旗,到时燕军就可不攻自破,不仅济南之围可解,天下...也将大定!”

    “诈降?”盛庸高巍对视一眼,齐齐站起身子,盛庸有些犹豫,“铁大人,此事...可要想清楚了,若是诈降成功,自然万事顺遂,但若是失败...自古守城,非不得已,绝不可诈降,一旦诈降失败,城破之后,必有屠城之祸!到时候城中军民,无一可以幸免!”

    铁铉这两个月来瘦了不少,肤色也因为亲临城头守城显得黧黑,官袍也破破烂烂,此刻他站直身子,不像是个官员反而像个老农,只是那眼中射出的冷意让人悚然而惊:“盛指挥莫名存了自保之心?燕逆丧心病狂,都想要引水淹城了!就算图谋失败,也不过就是这个场面!”

    他咬牙冷笑:“洪水之下,举城偕亡!到时候还怕屠什么城?鞭尸还差不多!如今城内军民失心,无法坚守,唯有此计可行,成,则你我同诛燕逆,保住济南和万里江山;败,则燕逆暴怒,全城军民一同赴死,正好绝了降敌之心!真要说起来,不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而已!”

    完了,三月围城下来,燕王发了疯,铁大人也不清醒了...盛庸高巍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惊胆战,燕王恼羞成怒要水淹济南,铁铉就要赌一把拉着全城军民玩命,这两个人,是实实在在地打出了真火,已经放下了身段和名声,把对方和自己都逼上绝路,只看谁的命数更好一些!

    而且燕王的绝户计,是要逼济南开城投降,铁铉的绝户计,却是要断了所有人投降的后路!

    然而他们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事已至此,除了这个法子,真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见两人久久不语,已是默认,铁铉双手扶案,掷地有声地道:“圣贤有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报效君王,彪炳千秋!死则死尔,只要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