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今天...不放饭吗?”
提溜着个大碗的顾怀到了平日青壮排队领饭的地方,却并没有看到被抬过来的粥桶,他好奇地向一个士卒打听,那士卒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开口:
“上头有令,尔等百姓,都聚到城墙下去听训话,要吃饭也得等大人说完了再吃!”
这么一说顾怀更懵了,青天白日的,训什么话?现在什么提振军心士气的话都没一碗粥来得管用,没看这么多百姓饿得脸发青?
燕军没有攻城的日子,都是这个点儿发放口粮,所以放眼望去,此地几乎全是拿着碗过来领粥的百姓,燕军要决堤淹城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传遍了,所以城中这几天都是人心惶惶,可再害怕也得吃饭不是?人一饿起来,真是什么都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顾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实在的饿得有点眼睛发花,之前有存粮的时候还好,省着吃也能供应身体活动需要的能量,可现在断了粮,一天一碗粥也就罢了,还得和傲娇萝莉两人分,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越来越多的难民聚了过来,士卒却依然没有要发放口粮的意思,反而是把难民召集了起来,拥挤到了城墙下面,百姓们又饿又茫然,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里自然有些骚动,但很快一道身影的出现就止住了这种骚乱,让所有百姓都仰起头看向了高台上。
那道身影是铁铉铁大人,许多百姓都认得,只见他面色沉痛,高举双手道:“燕军围城,已近三月!全城军民据城死守,报效君上,已尽全力!而今城中困顿,援军迟迟不见踪影,昨夜燕军射书入城,言道再不开城,就要引水淹没济南,玉石俱焚,我等牧守一方,上报朝廷,下安黎民,实不忍见济南生灵涂炭,如今济南军民坚守孤城三月,死伤枕藉,无可计数,我等又何忍见全城军民尽葬泽国?故而...本官与诸位大人商议,决心...献城投降!”
高台下方,无数拿着破碗的百姓张大了嘴巴。
慢慢地,欢呼声不知从哪儿迸发出来,随后便席卷成了声浪,无数人高举着手,狂呼乱叫着拥抱身边的人,连那些戍守的士卒也忍不住如释重负地放低了手里的武器,这一片的所有人都被劫后余生的欢喜所淹没。
这种欢呼持续了很久,高台山的铁铉一直没有打断,他脸上露出些不忍,可最后还是双手向下微微一压,继续道:“本官已挑选极为官员,准备出城与燕王商议献城一事,不过为了让燕王殿下明了城中军民归降诚意,还要请大家推举几位父老乡绅一同前往,而且今日不仅有粥,还有面食!这些时日以来...”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慢慢躬身:“...苦了诸位了。”
高台之下所有人的欢呼声都更大了,然而人群之中,顾怀的神色却慢慢地凝重了起来。
济南...开城投降?历史上有这件事么?
虽然自己的出现已经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轨迹,但铁铉这个人,真的会向朱棣投降?
要知道在几百年后的后世,在济南的大明湖畔,依然还有那个曾经保卫济南的“城神”公祠--铁公祠,一个守城守着守着向朱棣投降的人,能得到百姓这样的爱戴么?
靖难之役的过程再怎么变,一个人的性格也是绝对不会变的,后世史书会对一个人做出绝对公正客观的评价,铁铉能不能守得住济南城是一回事,但他的性格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向朱棣投降!
那这件事就非常有意思了,今日这种情形,如果不是真的要投降,那是为了什么?
顾怀的眼帘垂了下来。
……
城内的欢呼声自然引起了城外燕军的注意,这种突然的动静让燕军加强了戒备,虽然不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种情形下出现欢呼声实在是很诡异的一件事情...只是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为什么,因为城头射下了一支羽箭,上面绑着铁铉亲自执笔,城里所有官员联合署名的乞降书。
这封乞降书很快就到了朱棣身前的桌案上,于是朱棣原本打算再给城里添一把火的攻城计划暂时搁浅了,他看着这封乞降书,却没有计划成功的兴高采烈,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太早了些...朱棣料定传单入城后,城内必定军心涣散人心惶惶,在决堤淹城的威胁下,城池的防守也会大打折扣,所以他打算接下来几天接连不断地攻城,以此压垮城内军民的心气,但谁能想到仅仅一天,济南就决定投降了?
真的是绝户计威力恐怖如斯么...朱棣越想越觉得诡异,但还是传令停止攻城,准备接见城中派来的议降使者。
济南城的东门打开了一道缝,有老有少有官员有乡老的议降队伍走了出来,得了朱棣吩咐的士卒把他们迎进了中军,一路上只见燕军威风凛凛刀枪林立,比起城内军民的潦倒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使者的姿态不由放得更低了些,等进了大帐,见到诸将披盔戴甲站立两旁,一道人影居中而坐,众人便知那是燕王朱棣了,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口呼殿下。
模样恭谨,言辞恳切,最为重要的是,那几个不知名姓的官员大概是为了在朱棣面前留下好印象,竟然在朱棣指责他们顽固不化的时候出言附和,言语直斥当今陛下篡改祖制,朝中奸佞作祟,这倒是让朱棣的犹疑消了几分,毕竟这话都敢说出来,那就真的是决意要依附于他了。
这就是铁铉的心机厉害之处...这一行使者,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诈降的真相!
没错,什么遣派官员,推举乡老,都是铁铉做给朱棣看的!他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演了场戏给全城军民看,让他们都以为是真的要开城投降,这种噩梦一样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那些欢呼声,那些稠粥和面食,都是这场戏的一部分!
要骗过别人,就先骗过自己人!
阴狠毒辣,竟至于斯。
议降的过程很顺利,因为这些使者已经把燕王朱棣当成了以后的君上,自然刻意奉迎,只是议到受降过程时,朱棣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乞降而不出迎,还要俺亲自入城纳降?你们...莫非要诈降不成?”
他死死盯着那为首官员的神色,却见那官员微微一怔,随即连连叩首,好像真被这话吓到了:“殿下当知济南城中窘境,兵马匮乏,粮草见底,殿下虎卉,但使入城,谁能敌之?臣等不敢有诈降之心,只有畏惧之意啊!而且,而且...”
朱棣目光一凛:“尽管说来!”
“...而且守城军民不出,请殿下挥军入城,传扬出去,这济南就是殿下力战而破,城中铁大人、盛都督皆是不敌被俘,而不是主动请降,而且城中设香案,请殿下先行于前,是因为这些时日城内城外都死了太多的人,臣等唯恐士卒先入城中,杀戮泄愤,只要殿下入城,自然可以主持大局,平稳受降。”
这话一出,左右将领都露出笑意,毕竟事实的确如此,而且这铁铉盛庸二人做这等掩耳盗铃的事情,真是...
朱棣也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原本对这二人能苦守孤城近三月的本事很是钦佩,如今听见这等小心思,却不免有些轻蔑了。
不过想来也是,人活在世都图一个名声,朱棣要是真这么做了,铁铉盛庸二人的名声就会好上许多,百姓也会念这份恩,之前那些逼死难民的骂名,估计就要落在他朱棣头上了,但跟济南一比...这都不算什么了。
他挥手让那些使者出去,几个觉得不妥的将领立刻出言劝诫,都觉得朱棣先行入城太过受降太过冒险,朱棣想了想也觉得该小心为上,便派人去分别盘问议降队伍,从盘问的情况来看,并无丝毫异常,尤其是那些推举出来的乡老百姓,更是把今日城中情形一说,彻底打消了朱棣的顾虑,决定亲自主持受降。
诸将无奈,但攻了三月济南,谁都感到心力交瘁,如今能兵不血刃拿下济南,终究是一件好事,也只能请朱棣穿上三层皮甲,外罩藩王蟒衣,这才让他乘上战马,领着亲卫向城门而去了。
而此时的城墙上,无数的百姓拥挤上城头,注视着那队燕军缓缓靠近城墙,欢呼声简直冲破了天际,先前议降使者回城报信的时候,这种欢呼声就在全城响彻开了,此时更是达到了顶峰,所有人都在炎炎烈日下注视着燕王越来越靠近城池,等待着噩梦结束的那一刻。
而城门上方的顾怀,此时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了,眼看朱棣一身藩王蟒袍骑着战马,在身后六十亲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浩浩荡荡的大军排着整齐的队伍跟在他的后面,顾怀急得简直要晕过去。
虽然不知道铁铉究竟准备怎么干,但不影响顾怀知道他要做什么!事已至此,铁铉肯定是诈降,而诈降的唯一目标,就是朱棣!
为什么朱棣会一骑当先在最前面?为什么入城受降的不是燕军?朱棣若是死了,那一切就真完了!
不能入城,不能入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