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和嫂子来到人民医院的眼科门诊,坐诊的还是昨天那个大夫。
大概是礼拜天的缘故,又是上午,眼科门诊和昨天一样,屋里有好几个病号在排队。眼科大夫正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戴着薄膜手套,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检查眼睛。凤鸣和嫂子一进来,眼科大夫便直勾勾的盯着凤鸣看,连手里正检查的病号也顾不上管了。
凤鸣这个人,五官很精致,如神级大师雕刻出来的精美偶人,无论置身于如何拥挤的人群都能一眼被人看到。对眼的人会为之痴迷,疯逛。比如说贾玉轩,冷战
,还有那个教统计的梅老师。不对眼的人会觉得她的五官呆板,怪异。
无论是对眼,还是不对眼,她那张五官都很容易被人关注。
眼前这个眼科大夫也不知是对眼,还是不对眼,反正从凤鸣一进门就直勾勾的盯凤鸣看。
但凡是与凤鸣看对眼的人,几乎都是男性,眼前这个眼科大夫是个中年女性,她个子不高,齐耳的短发,皮肤很是白皙。
凤鸣总感觉凡是医院的大夫,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好像都是皮肤很白,也不知是天生丽质,还是光照不足,或者是身上的白大褂给映衬的,反正就是一个白。
凤鸣在那个女大夫的盯看之下来到她面前,向她打听昨天那个被扎伤一只眼睛的病人的伤情。
这一问,那个女大夫一下子便认出了凤鸣,开始责备起来。
“不就是你昨天把他扔我这就不管的,那有你这样不负责的人,听人说他还是因为救你被扎伤的,幸亏我们医院有个护士和他是同村,赶紧往他家里捎信,要不到现在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
女大夫一认出凤鸣,只顾责备凤鸣了,越发顾不上手里的病号了,好像凤鸣跟她有什么相干似的,急得那个男孩的母亲在一旁直不忿。
凤鸣和嫂子一听这话,都感到了不祥。不用问就知道冷战的眼睛伤的很重,否则,哪里还要别人照顾,直接抹了药走人就行了。
一旁的莹莹见大夫一直责备凤鸣,凤鸣却无言以对,便解释说:“对不起,昨天家里正办丧事,实在顾不上。”
“哦。”女大夫一听,脸上的责备立即换成了巨大的同情。
“他眼睛伤的重不重?”明知道冷战的眼伤很严重,凤鸣不放心,还是很多余的问冷战的眼睛伤得重不重。
“这不好说,看他的运气吧。昨天下午给省医院打电话了,明天省医院派专家过来会诊。依我多年的经验,失明的可能性非常大。”医生很肯定的说。
凤鸣一听,别提心里多郁闷了。她和嫂子出去买了些礼品,寻到了住院楼,打听到了冷战的病房,走到门口,听见屋里一男一女正激烈的争吵,不用进去看,听口气和争吵的内容就知道是冷战正和他娘争吵,争吵的内容每一句都涉及到了凤鸣。
二人相视一望,没有进去,就站门外听起来。
“离婚离婚,一口一个离婚。孩子那么小,还有春平,她嫁的时候年龄小,到现在连个结婚证都没有,你不要她了让她娘俩怎么办”这是王美兰的声音。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随她的便,她想嫁就嫁,孩子给我留下,不想嫁还带孩子住那院,没人撵她。”这是冷战的声音。
“说的轻巧。不想嫁还让她住那儿,让她住那干啥?我问你。天天看着你和那个贱货欢声笑语,是不是?也只有你这种混账东西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春平她再缺心眼,也是女人,也会心痛。再说了,外人的吐沫还不把你们给淹死,我和你伯丢不起这个人……”
“说什么呢?住一块,我会让凤鸣受那种委屈。我会在砖厂重新盖房子,我和凤鸣住在砖厂,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这些人……”
“你好混……”王美兰的话说这到这里,声音突然中断,继尔传来沉闷的捶打声。并且,捶打声还很急促。
伴随着捶打声,还传来七嘴八甜舌的劝架声。
“慢慢说,别提气,亲儿子可不能这么打。”
“这是医院,外人会看笑话。”
“婶子,他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这样打他可不好看。”
……
“你要真敢和那贱货在砖厂另起炉灶,娘就一头碰死在你的砖厂里,你信不信,娘说到做到。”王美兰的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打儿子累的。
“娘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是要你的老娘,还是要林凤鸣那个贱货。”王美兰的声音依然很强势,听声音又有动手的征兆。
听不到冷战的声音了,大概是无法接母亲的话,或者是不想再刺激娘了。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莹莹示意凤鸣走人,她一个人进去,凤鸣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这时,又传出王美兰的声音。
“儿呀,她都把你害成那样了,你咋还念着她呢,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出了院娘就找人给你驱邪。”王美兰的声音缓和下来了。
“她没害我,都是那个厂长使坏诱惑她,那坏厂长现在不是遭报应了。”冷战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服软的味道。
“那(贱)货以前经不起诱惑,以后就经得起诱惑了?一个天生的(贱)货,值得吗?”
……
凤鸣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当然不会二腾到冲进病房与王美兰理论,而是拉起嫂子就走。
莹莹虽说是嫂子,毕竟不是当事者,她心里很清楚今天为什么来医院的。所以,她没有顺着凤鸣的意。
凤鸣见嫂子不走,将手里的礼品往地上一放,从包里掏出伯给的五百块钱塞给嫂子,扭头就走。就像昨天将冷战送到眼科门诊扭头就走一样。
凤鸣顺着住院部的走道,神情悲壮的向门口走去。
凡是医院,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气味。这种特别的气味,与其说是刺鼻的药味,还不是说是悲伤的气味更恰当。凤鸣总感觉医院里散发着很浓烈的悲伤气味,就像丧葬场里散发发着嚎啕大哭的气味一样。
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丧葬场里不适合有笑声,笑声在丧葬场是大逆不道的。医院这地方也同样不适合有开心的大笑,开心的大笑在医院里是不人道的。医院里要肃穆,要安静。像天堂一样安静,像地狱一样安静。或者既像天堂一样安静同时又像地狱一样安静,兼而有之的安静。
凤鸣出了住院部,寻了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角落,倚墙站着等嫂子出来。
十来分钟之后,莹莹出来了,凤鸣迎过去,一句话也没说,二人就离开了医院。
凤鸣是没心情问嫂子进病房之后的情形,因为她不想听到关冷战的一个字。
二人的自行车在医院外边存着,凤鸣付了二人的存车费,二人推着自行车顺原路回家。
“我把礼品和钱都放那儿了,冷战死活都不要钱,追到门外又塞我包里,我又折回病房扔给他妈了。”莹莹说。
凤鸣没接话。
莹莹又说:“我一进去说明了来意,冷战他娘虽说还是一脸的不忿,但也没说难听话,只是崩着脸一副爱理不理人的架势。冷战一只眼上缠着纱布,却没事人似的,就我进去那一会儿的功夫,他叫了我有五声的嫂。他每叫我一声嫂,我发现他妈的嘴角都会挑一下。唉!摊上这样的二货儿子,难怪他娘要寻死觅活了。”
回家的一路上,凤鸣一直都不说话,都是莹莹在说。凤鸣像没听到一样,一句话也不回。
回家的一路上,二人都没有骑车,一直都是推着自行车步行。凤鸣是没心情骑,嫂子是见凤鸣不骑,她也不骑。
回到哥嫂的家里,伯和哥已经做好了午饭,就等凤鸣和莹莹回来。但凤鸣没有心情吃午饭,就直接回学校去了。她知道嫂子会向伯和哥汇报去医院的事情。
于凤鸣来说,这寒风刺骨,兵荒马乱的县城,随时都会让她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让她跌进深渊的人就是那个恶心透顶的冷战。
曾经,她一直以为,跟着五舅去冷店一中读书,是她少儿噩梦的结束,快乐的开始。现在看来,跟着五舅去冷店一中读书,只时噩梦结束的假像,在这种假像里,一直埋藏着一个置她一生为深渊的噩梦,那就是这个可恶的冷战。
凤鸣在回学校的路上,她坐在县城开往市里的公交车上,神色凄然的望着窗外的阳光,冰冷的心里却有个愤怒的声音在大声的说:你去死吧!
这句话已经是她第二次对冷战说了。第一次是冷战大婚那天去闹棉厂,被棉厂保安暴打,凤鸣怕出人命,上去帮他,没想到他却趁机耍赖,抱住了凤鸣,当时凤鸣恶心透了,很厌恶的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大声说“你去死吧”。
今天,她又一次说了这句话,只是在心里说的,但却比上次强烈了无数宇宙之倍。
恶心冷战的同时,她又极度的想念丈夫。
她知道,丈夫要是知道她此时此刻有多绝望和无助,肯定心疼坏了,肯定再也没有定力继续伪装去世了。
玉轩,快让可怜的凤鸣回到你身边吧,凤鸣需要你的怀抱
,凤鸣需要你的温暖,凤鸣需要你的一切……
凤鸣想念着丈夫,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