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天下局势在阵痛中巨变,又在巨变中阵痛。
宋与金结盟灭了辽国,大宋国还未及在清偿夙怨的喜悦中庆祝喘息,金国就翻脸撕毁了两家的蓬莱之约。
金国军队在太子完颜宗弼率领下,悍然入侵关内。
金国骑兵骁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大宋国军队无力抵抗。不过两年,如摧枯拉朽之势,金军越过黄河,攻破大宋京城汴梁。
汴梁沦陷,大宋国遭遇灭顶之灾。不仅无数财富珍宝被劫掠一空,连皇帝父子也被掳走,还有数不清的皇亲国戚、官员名士,在汴梁城的,几乎无一幸免。
俘虏的队伍排出几十里,凄惨嚎哭之声不绝于耳。史称靖康之难。
汴梁一破,黄河沿岸旧臣仕子,富裕人家,为避兵祸,纷纷往江南逃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仓皇中,逃到江南的遗老遗少拥立皇九子赵构为新君,建立新宋。
赵构发誓为父兄雪耻,号召国人奋力报国。可惜这时的王师早已如一盘散沙,短时间难以凝聚,更别提战斗力了,黄河已失守,幸亏有长江天险勉强维持。
在中原大地,沦陷区的宋国百姓则自行组织起来发起抵抗运动,各路义军纷纷涌现。
一场旷日持久的两国战争就这样拉开了大幕。
近年,金国为了巩固黄河流域,暂时收缩了对江南的进攻,开始对占领区内的义军进行清剿。
同时,他们还给听话的宋人封官,既保持地方的稳定,又可以监控百姓的言行动向。这是完颜宗弼最得意的发明,所谓以南人治南人。
毕竟不是人人有钱逃去江南的,一家老小的,逃不掉就得认命。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不怕死的血性,为了眼前利益,见风使舵投靠金国的同样大有人在。
沦陷区的中原百姓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战战兢兢地努力生存着。
相州汤阴,沦陷区之一。
山水环抱着百多户人家的村落,除了村头改挂了金国的军旗,里正穿上了金国的官服,四季的风景和从前一样明艳着。
春天来了,草长莺飞。清晨,村里的私塾中传出孩子们稚嫩的背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年逾花甲的夫子半闭着眼睛,手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地听着。
课堂的外面,却有一个男孩子靠墙坐在窗台下,身边放着一担柴。他正借着明亮的天光,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书。
他还不到12岁,没有到束发的年纪,黑亮的发丝披散在肩膀,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却十分整洁。
也许是因为他五官生得实在俊美,被阳光晒成的麦色肌肤又实在健康,加上少年的稚气未脱,所以就算没有华裳,依然挡不住他天然的吸引力,令人无法忽视,忍不住从心里夸赞一句,这孩子生得真好!
晨曦里他安静地坐着,朗朗书声传入他耳中,又好似全无干扰。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嗯……”课堂里背书的有个孩子卡壳了,支支吾吾接不下去,眼看夫子的戒尺就要招呼过来,他一急探头到窗外,“岳云,快告诉我下面一句……”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外面悄悄传递给他语音。
夫子瞥了一眼讲台下,未说破。唉,窗外的孩子是岳家的大儿子岳云,小字应祥,一个从来没进过课堂的旁听生。
这孩子天赋极好,自己授课的进度对他来说实在太浅显,所以到后来他只好把藏书借给他看。但岳云很自觉,从来不肯把书带回家,总是在他一早教书的时候坐在外面看。
早课散学了,夫子踱出门外,岳云站起身来,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把书本递上,“谢谢先生的《论衡》,我看完了,可以换一本吗?”
夫子笑道:“应祥啊,不说四书五经,就连诸子百家,我手头有的你都看完了,我实在没书可借喽。”
少年的眼睛里有一点点失望,他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黑如曜石,明如星辰,有着这个年龄的纯真,又似乎多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稳重。
“不过呢,我有个老友在府衙为千夫长当师爷,有空我带你去府学借,那里的藏书好几间屋子呢。”夫子很喜欢这孩子,自然不肯让他失望。
“如此多谢先生,我回家了。”岳云笑着扬扬手,转头跑了。
“应祥,你的柴禾……”夫子在身后叫道。
“是送给先生的……”声音已和人影一起飘远了。
夫子不禁感喟地摇摇头,这孩子……
“先生,我家云儿又帮你担柴了?”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夫子一回头,却见一个三十年纪的少妇,背着一个四岁的娃娃,身材苗条,皮肤白净,不似通常河朔女子较为硬朗的面部线条,她瓜子小脸,眉眼生得十分秀气,颇有江南水乡女儿的柔和清丽。
“哟,岳家娘子!”夫子连忙拱拱手,原来女子正是岳云的母亲刘素素。
夫子无奈地指指窗下的柴,“你看,你家应祥总是这样……”
素素笑道:“孩子的好意,先生只管收下,要不然他不肯来学堂了。”说着,从怀中摸出几文碎银子交给夫子,“云儿的学费,也请您收下。”
夫子直皱眉头:“你们这样是何必呢!你瞒着他给我学费,他又瞒着你给我担柴,这是何苦……”
他推拒道:“素素啊,你男人不在家,母子几个生活不易,这学费真的不要再给了。应祥天资聪颖,我愿意教他。”
素素正色道:“我是他的娘,供儿子读书是为娘的职责,我不能亏欠他,也不愿欠你的情。只是,我必须瞒着云儿,若他知道,必不肯再来。所以请先生务必保密。”
“好吧好吧。你们母子这倔劲儿真是一样。”夫子没奈何地笑笑。
“先生,你说我家云儿长大了,是不是能考取进士?”素素神采焕发,充满希望地问。
“呵呵,那是一定的!”夫子点点头,“我教了一辈子书,没见过比他资质更好的学生了。”他想起了什么,由衷地感慨道,“素素,你真是捡了块宝呢,不过也难为你了。”
素素笑容甜美,满不在乎:“我管人家怎么说呢,反正我是云儿的亲娘就对了。”
望着素素离去的背影,夫子心里暗暗长叹,十二年前,他亲眼看见岳家媳妇刘素素在荷塘里捡了一个婴儿。可是这十二年来,面对人云亦云、岳家娘子背着男人偷情弄出个私生子的传言,她从来没有一句辩解。
岳家以前也是村里有田产的大户,可是随着岳老太爷去世,家道中落,相州沦陷后,田地也没了,儿子岳飞长期外出讨生活,剩下妻子刘素素在家带孩子。
如今的岳家,除了以前盖的几大间瓦房和大院子还留着,可谓生计艰难。但刘素素为人要强,凭着一手绣花的技艺到处揽活,把日子过得也还周正体面。
岳云回到家,西厢房里立刻冲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甜甜地大叫着哥哥,正是妹妹安娘。
“吟霜,上午的功课我要来考你了噢。”岳云眯起眼,唤她的小字,并没有被这番讨好打动,拖住她的手就拐进了屋。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小木桌上摆着一只竹匾,竹匾里铺满了沙子,斜插着一根树枝。
安娘撅着小嘴:“哥哥,我不想学写字。写字好麻烦,村里的孙大婶都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不用学的。”
“尽听人家胡说,娘也是女人,字写得多好看。”岳云把妹妹强行按在凳子上。
“娘以前的家在江南,有钱人不一样,咱家现在是穷人,念书有什么用。”她咕哝。
“吟霜,钱是身外的东西,一朝有,一朝又可以失去,可是你读到的书,懂得的道理,却是永远受用不尽的财富,没有人可以夺走。”
岳云耐心地教育妹妹:“你小的时候不抓紧学,长大了就更没功夫学了。我教你的千字文可会了?来,写给哥哥看看。”
安娘趴在桌子上耍赖:“太难,我写不会。”
“等爹爹回来了,看你连名字都不会写,他不喜欢你了哦。”岳云无奈,放出大招。
这招果然有了效果,安娘支起下巴,好奇地问:“千字文里有我的名字?”
“有啊,不仅有你的名字,还有哥哥的名字。”
见妹妹吊起了兴趣,岳云抓住她的手,用树枝在沙子里慢慢写,一边说道:“云腾致雨,你看第一个字就是哥哥的名字,安娘小字吟霜,露结为霜,最后一个字就是你的名字……”
春天的阳光暖暖地从窗棂照进来,映照着兄妹俩教习的身影,然后,屋子里传出了小女孩认真稚气地跟读声。
当听到母亲回来的脚步,岳云迅速迎出来,接过母亲背上的弟弟。
素素到厨房准备午饭,岳云帮着烧水摘菜,安娘带着弟弟在院子里玩。炊烟袅袅,仿佛岁月静好,如此温馨。
午后,素素开始刺绣赶活,小儿子岳雷睡着了。
岳云道:“娘,这个时节山里的野笋破土了,我去挖点,拿去集市能换些散银。”安娘一听嚷着也要去。
素素点头应允,嘱咐道:“云儿,带好妹妹,早些回来。”
兄妹俩背起小萝筐,如放飞的鸟儿,笑闹着一路奔去。身边的原野,早已姹紫嫣红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