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被宫人带到偏殿,由内务府的公公送来一套衣衫鞋袜,“请公子更衣用膳。”
他心想,这皇室的规矩真是多,吃个饭还要专门换衣服。再看那套装束,不似家常便服,却不好多问,只得依言换上。
赵构已经火速让御厨更换了晚膳的菜单,他知道岳飞是汤阴人,所以九成的菜品都换上了相州地方菜,只留了几样江南精致的点心。
他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少年,一身紫色的窄袖锦袍,黑色刺绣云纹的长靴,帅气逼人。鎏金腰带束身,更衬托出挺拔矫健的身材。扎着红绫抹额,那跳脱的一抹红,与他浅蜜色的皮肤相映,热烈又俊俏。
赵构上下打量,心中暗叹,以前别人穿这一身,与他一比,果然是云泥之别。
当下抚掌赞道:“这身带御器械的官服,只有赢官人你才配穿。”
岳云闻言脸色一变,原来这竟是官服!金殿上皇帝并未下旨,为何现在……
见他的样子,赵构决定先发制人,沉着脸不悦道:“岳云,今日朝会朕封你此职,是对你岳家的恩宠,想不到你父当场拒绝朕的好意,让朕十分难堪。”
“看在你父功勋的份上,朕没有坚持,但现在朕的口谕,让你临时当两天侍卫官,权当替你父亲赔罪,使不得么?”
这话果真很有杀伤力,赵构满意地看到少年收敛了刚才一瞬的不快,毕恭毕敬道:“臣理当替父亲赔罪。”
这个调子定的好,赔罪嘛,他就得讨好自己,赵构心下悦然。
晚餐设在御花园的静阁中,周遭花木扶疏,屋檐垂挂八角宫灯,阁中火烛明亮,优雅别致。宫女们布好菜品,就低头退出。
岳云骤见眼花缭乱的满桌佳肴,心中顿时有点微词,沦陷区里多少人家饭都吃不上,岳家军为节省军饷,饮食更是从简,皇帝在后方这么奢侈。
赵构是个敏感的人,瞥见他眼波中隐隐的讥讽,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误,如今不是赵老爷有钱任性,如今是天天喊着一雪国耻的明君啊。
怎么补救?正好吴公公进来查看菜品是否上齐,他立刻做出吃惊的表情骂道:“朕平素只用两三个菜足以,今天如此铺张是谁的主意?为何不请示朕?”
吴公公在宫里混这么久,当然玲珑八面,当即跪下:“老奴该死,因听闻岳公子从前线来,以为陛下有犒赏军功之意,所以擅自主张。”
赵构状似心痛地摊摊手,看看岳云:“你看这……”
岳云拱手道:“公公好意,岳云受之有愧。既然做好了,浪费太可惜,请陛下赏赐宫人们。”
赵构遂展颜笑道:“小爱卿说的在理,且饶了他。”对吴公公使个颜色,“朕用膳后,吃不完的都赏赐下去,听见了?以后再敢如此,定不轻饶。”
“老奴知罪,老奴遵旨。”吴公公唯唯诺诺低眉顺目退走。
赵构吁口气,往上首的椅子里坐下,拿起筷子。
忽见岳云笔直地站着,根本没往另一张椅子瞧,他奇怪地仰起头,“小爱卿,你为何不坐呀?”
岳云挑挑眉:“陛下让臣替父赔罪,臣理当履行侍卫职责,哪有陛下用餐,侍卫坐着的道理?”
他神色坦然,一本正经,唯有一挑眉梢时,波光灿然,让赵构看着心上又被挠了似的。
于是压下的恼恨又浮出来,只恨岳飞不识抬举,秦桧多嘴饶舌,自己本来可以如愿让岳云御前伴驾,而不是用两天时间赔罪!
牙关咬紧,可眼下内忧外患,大将与能臣都不能得罪,心里将岳飞与秦桧暗骂了一千遍。
不知道秦桧耳朵根子发烧没有,今夜,他也正在房中如困兽般转着圈,喃喃念叨:“今日殿前我说错话了。”
王薇看他眉头紧锁,很不安的样子,忙问:“相公到底说错了什么?”
秦桧不答,又转了几圈,才叹息道:“我没有领悟官家的意思。”
这里赵构对岳云笑道:“那朕开个金口,赐座。除非你对自己没有信心,怕有刺客,坐着不及反应,保护不了朕。”
他这么一说,岳云脸上微红,只好去坐下。
到此时,赵构的如意算盘,以为可以愉快地聊天了。但他很快发现,岳云对这一桌刻意张罗的相州菜品甚是麻木,没任何见到家乡菜的惊喜反应呀!
赵构不知道,素素是苏州人,所以岳云小时候吃的是母亲做的苏帮菜,后来到军营,又习惯了灵儿为张宪做的川菜,所以他对相州的菜品反而既不了解也无甚喜好。
赵构这脉没把对。
失望后的赵构只好再把话题往其他方面引,但他又不了解,岳云从小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很善于制造“距离感”的人。
比如岳飞疑心他的出生,他从小就会对父亲乖巧地保持隔离,不去招惹他,比如对李夫人,他既让对方明白敬重之意,也让对方明白疏离之意,比如军中各方势力,他所以人缘好,除了待人以诚推己及人,还因为各种“度”把握的好。
所以现在,他驾轻就熟就制造出了与赵构“君是君臣是臣”高山深壑般的距离感。
席间,赵构感受到了赔罪式的尊重与细致妥帖的照应,但完全是公事公办,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无论哪道菜品上来,岳云马上将不多不少的精华部分替他碗碟中备好,于是赵构不知不觉很快就吃饱撑圆了。
除了把赵婉柔的事情又重复一遍,无论赵构再起什么话头,岳云只洗耳恭听,几乎没有回应。
赵构逼得紧了,他就无辜地笑笑:“臣在军营长大,除了武艺上的事,别的不甚了了。”
赵构郁闷不已,又挑不出他的刺,他渴望木屋中那个平等关心无需设防的少年,但自从赵老爷变成皇帝,他就将他推到银河那边去了。
他甚是后悔最初“赔罪”的设定。不过,事情在最后一道甜品上来时有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