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霭里湖面出现了一道分割水域的长堤,长堤尽头有一座平缓的石拱桥,桥的另一边,连着璀璨街市、万家灯火。
岳云不由眼中亮了亮:“陛下,那儿是不是诗里描绘的白沙堤?”之前他都在玉皇山一带的湖滨转悠,没来过这里。
赵构微笑颔首:“正是。此堤乃唐朝白乐天所修,故称白堤。”
“那此桥就是有名的断桥了?”岳云探首去望,又十分好奇,“为何会叫断桥?”
赵构道:“所以叫断桥,并非真的桥断,乃因冬日大雪后,那向阳的一面桥雪先化了露出桥身,背阴的一面积雪不化仿佛溶于湖水,远远望去,这桥,就如同中间断了。”
岳云听他这一解释,点头笑道:“白堤与白雪,甚是相配,不知白司马有否为此作诗?”他此刻想到庐山花径,与月儿同游,说起白乐天的《大林寺桃花》,还约定要在花径迎娶她,不禁眸中漾起温情。
赵构见他星眸闪闪,仿佛月华的清辉都收纳其中,又听他问起诗文,这可是自家长处,宋国除了太祖马上出身,历任皇帝莫不爱吟诗作画。
赵构脑海里搜寻着白乐天的吟雪诗作,却不知怎的,竟反常地浑身一冷,别的想不起,唯独那一行诗跳了出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白头。
他脊背一僵,步子竟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为何,为何偏偏想起这一首来,明明不是雪,是生死诀别,是天人永隔,是思念熬煎老去白了头。
眼前的景致变了形般铺天盖地压向他,悚然回望,桥这一侧灯火辉煌,不远就是临安城最最热闹的御街北瓦,十三戏台莺歌啭,画楼酒肆绮罗香,此刻,却再没有往昔见时的欢喜,全变成了可怖的绰绰鬼影,仿佛森罗殿,处处痛彻肺腑。
慌忙看向另一侧,那一侧断桥沐雪,寒月无声,天地空蒙,万古寂寥,唯波心摇荡的湖水像泛着泪雨清光……
浑不似旧疾发作,没有烈火炙烤,反是彻骨冰凉。赵构摇晃几步,遽然抓住身边少年的手,和暖的体温迅速传递过来,心底的冰凉似被冲淡了些,是……幻象,定是幻象。
他终于略微安定,“朕……朕觉得乏了,一时想不出,回宫吧。”
回到原树殿,赵构才觉得逃离了似的,疲倦地往内室的床上闭目躺下。
岳云小声问他是否叫宫人伺候,赵构摇摇头。
想起刚才他手上有凉意,岳云将火烛移近,又将窗户都关上,才低头退走。
烛光里见他身影移动,赵构暗想,唯有照顾他人成了习惯,才会注意这些细节。
“岳云,你有兄弟姐妹吧?”他问。
“嗯,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岳云答道,彼时李夫人生的儿子岳霖已有四五岁,他自然多了个弟弟。
怪不得。赵构笑笑:“你去歇息罢”。
唔,岳飞好几个儿子呢,朕要一个到宫中,他有何不肯?赵构这么想着,忽觉前途光明,豁然开朗。
赵构睡眠素来不好,经常失眠早醒。今天他睡到半夜,又醒了,披了件皂青缂丝外袍,到殿外透透气。
可是他刚打开门,就见岳云笔直地站在门外,一脸警觉地问:“陛下有何吩咐?”
赵构吃了一惊,见他精神饱满如前,不觉责怪:“已是深夜,你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岳云闻言也很吃惊地看着他:“陛下不是让臣……护卫吗?”
“护卫是没错,但朕又没有让你通宵值守。”赵构皱眉,记得刚才自己躺下时明明吩咐过他去歇息。
岳云低头肃然道:“按照军规,执勤时没有军令换岗,不能擅离职守。陛下没有下旨禁卫军替换臣,臣不敢离开。”
他实话实说,不料赵构听到军规几个字,反而腾地就来火了,怒冲冲道,“住口!这里是朕的行在,按朕的规矩,少跟我说你爹那一套!”
岳云被他训斥的发愣,只得跪下,“臣……知错。”
赵构继续上纲上线,冷笑道:“你爹是如何教育你的?只知有父,不知有君么?”
岳云大惊,这顶帽子扣下来还了得,他不敢抬头,抿了抿唇,低声道:“都是臣的错,勿怪罪爹爹。”
占据道德高点的感觉委实不错,赵构有点得意,伸臂拉起跪地的臣子,把他拖进一室光晕。“深更半夜,朕也不想惊扰宫人了,你且在榻上歇息。”
赵构喜欢卧着看书,所以他的床边,专门放了一张软榻,方便床头的高脚灯烛无遮无挡地照耀着。
岳云经历过刚才的训诫,现在一个字也不敢提出异议。
他哪里知道,原树殿中,莫说臣子,就连赵构的嫔妃都不敢留宿,吴公公这些宫人们,也只有等赵构离开房间,才敢进入整理。
这软榻离赵构的龙床不到三尺距离,对比官家轻袍缓带,岳云穿着带御器械的官服倒显得在监视他一般。
岳云知趣地赶紧自己脱下,顺便除了红绫抹额。
只穿白色中衣的少年气质温和了许多,不敢造次,低眉不语。
赵构脱鞋上床,自己掩被躺下,瞄了他一眼,噙起嘴角,“你睡觉不解发髻,随时准备打仗吗?”
岳云听他又要挑刺,赶紧伸手解开发髻,乌黑的散发如亮漆如浓墨,看得赵构心头一顿,恍惚忆起王儿在世时最喜欢父王梳发,亦是同样这般上好的发质,每个清晨,落了他满手满眼的温柔。
只是,他转瞬又十分的明白,即便王儿还活着,也大抵会出落成娇贵白皙的小王爷,和几个皇侄一样,不像眼前的少年,浑身浸透阳光凝练的蜜色,就连站姿,也有鹰寻猎般的矫捷。
他是不一样的,独一无二。
“岳云,朕问你个问题,你在朕身边,会不会紧张害怕,睡不着?”赵构微眯的眼含着戏谑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