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一场寒雨凉到梦。
从梦中惊醒的庞庆站在城主府客房外的屋檐下,看着面前的雨帘,忽然想起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可是现在这里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自打昨天出去打酱油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他不禁有些纳闷,月城的酱油这么难打吗?
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也出门去打一打,左右闲来无事,那个耍剑的女人任他把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肯传他一招半式,心中窝火,正好出去撒一撒。
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便又停了下来,因为屋檐下又多了一个人。
沈琦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道,“早啊,武痴兄……一大早杵在这儿看什么呢?”
庞庆本不想搭理沈琦,却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不是在看,而是在等。”
“等?”沈琦抠了抠脑门,佯装恍然大悟道,“噢!你是在等棋痴兄弟吗?”
庞庆斜眼看向沈琦,皱眉道,“听你这口气……你知道他在哪?”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沈琦分明感受到从庞庆身上散发出一阵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缩着脖子道,“知道一点点。”
庞庆急声追问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只知道他昨天去了哪里。”
“那么……他昨天去了哪里?”
“一间茅草屋。”
“谁的茅草屋?”
“捕快马志的茅草屋,还在那里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去捕快家里的当然是捕快。”
“申小甲?”
沈琦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那半黑半白的头发很扎眼,也很独特,应该不会错。”
“头发对了,脑袋就是对的……”庞庆双眼微眯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不清楚……”
“你不是也在那里吗?”
“我只是打酱油路过的。”
“你也去打酱油?”
沈琦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道,“我也不想去,可是没办法呐!身为我们这种纨绔,平时就算再怎么吊儿郎当,每月还是总有那么几天要出去为家族事业添砖加瓦。城东的酱油铺子是我家的,最近我打算在城西也开一家,还专门找人看了一下风水……不巧,死捕快马志的家就很合适。”
“死人的房子都不放过?”
“人都死了,房子还留着干嘛。”
“他不是还有个瞎眼的母亲吗?”
“赶走了,反正也是瞎子,在哪里生活都一样黑。”
“有道理……那你应该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对,怎么会不清楚师堰和申小甲在干什么呢?”
沈琦难为情地挠挠头道,“申小甲来了,我自然要走,而我走了,棋痴兄弟才从大树后头钻出来。”
“你怕他?”庞庆鄙夷地看了沈琦一眼,狐疑道,“你可是月城最大的纨绔,他应该见到你躲着走才对……”
沈琦伸出两根手指,忿忿道,“我已经被他打了两次脸了,可不想再被打第三次……我虽然是月城里最大的纨绔,但他却是最有名的疯子,穿鞋的害怕光脚的很正常。”
“你倒是不蠢,看来师堰说的是对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任何人……”庞庆深深地看了沈琦一眼,沉吟片刻道,“那茅草屋在哪,带我去看看!”
“这还下着雨呢!”
“雨中漫步不是更有味道吗!”
半个时辰后,骤雨初歇。
庞庆站在一片光秃秃的黄土上,扭头看向身旁的沈琦,冷冷道,“茅草屋呢?”
“许是拆了吧……”沈琦摸了摸鼻子,忽地指向旁边右侧某棵槐树,惊声道,“武痴兄,那边好像有个人……”
庞庆顺着沈琦的手指看去,只见那棵槐树后有一抹熟悉的青色,速即快步奔去。
沈琦也跟了过去,定睛看清现场情形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寡白道,“这……这是棋痴兄弟?”
槐树后,一具身穿青衫布衣的无头男尸倚靠在树干上,血已尽,躯体凉如冰。
庞庆伸手从无头男尸怀里摸出一块白玉令牌,盯着上面的棋字,寒声道,“是师堰……”扯下自己腰间的一块武字玉牌,将两块玉牌拼在一起,“此令牌乃是恩师所赠,天下总共有四块,拼接起来可以凑成一块完整的蓝田玉,意思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令牌就代表着我们的性命,令在人在……”
“这么说来,那定是棋痴兄弟了……可他的脑袋怎么不见了?”
“我猜是被人砍下来装进盒子里了,因为我们也这么做过。”
“是那申小甲干的?”
“一刀斩首,”庞庆面色阴沉道,“这月城中会如此狠辣刀法的也就他和九命猫神了,但师堰武艺不精,自然不配九命猫神出手,那便只可能是他了。”
沈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义愤填膺道,“天杀的恶贼申小甲,仗着自己会几分武艺胡作非为,以强欺弱,竟害得棋痴兄弟兰摧玉折,英年早逝!武痴兄,你放心,这事儿发生在我的地头上,定不会就此作罢,我马上就去召集人手,便是拼了这条烂命也要为棋痴兄弟报仇雪恨……”
庞庆将两块玉牌收进自己怀里,摆摆手,眼神阴毒道,“不着急,这种小事也不敢劳烦沈公子……以强欺弱是吧?好得很啊,那我也让他尝尝痛失挚爱亲朋的滋味!”
“使不得!”沈琦急声道,“云桥姑娘暂时不能死!还得用她作饵……”
“那便换一个人,”庞庆抱起无头男尸,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盯着沈琦道,“我听说醉月楼的老板娘待他如子?”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从小到大都是住在醉月楼里,和老板娘的关系应该不差。”
“那便好办了,待我将师堰安葬以后,便去醉月楼吃一碗酒……沈公子,可否借点银子使使?”
沈琦从怀里摸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子,奋力抛向庞齐,洒然道,“小意思,说借可就见外了,权当是我请武痴兄喝的离别酒吧,不用还!还有一点,我听说明晚九命猫神要成亲,想来届时必定无暇他顾,是武痴兄去醉月楼喝酒的好时机。”
庞庆接过银子,眯起眼睛瞄了一下沈琦,道谢一声,回转身子,踏步而行,消失在蒙蒙林雾之中……
与此同时,府衙后院内,沈荣踱步来到刘奈的厢房外,轻轻敲了敲木窗,不疾不徐道,“刘大人,东窗事发了,咱们聊几句吧!”
嘎吱一声,一身白衣的刘奈推开房门,昂首扩胸地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沈荣道,“我与你这等襟裾马牛,衣冠狗彘没什么可聊的!”
沈荣瘪了瘪嘴道,“你们这些迂腐就是矫情,骂个人还咬文嚼字的,我就不同了……”从袖袍里摸出一本淡黄色的奏折和一本蓝色的账簿扔到刘奈的身上,面色阴沉如水,“你个卑鄙无耻的王八蛋,居然敢背着我搞小动作,还打小报告?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呵呵,在下饱读圣贤书,识字无数,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是你这目不识丁的武夫,”刘奈面不改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竟敢将月城当作是自己的地盘,为非作歹,目无王法!还敢私募府兵,垄断贸易,你真当头上这片青天是瞎的吗!”
“不是瞎的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在这月城里,沈某才是天!”
“放肆!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是要反了吗!”
“反不反的不是你说了算,”沈荣搓了搓手指甲,面无表情道,“我每年给圣上进贡的钱粮是大庆所有边陲小城里最多的,血参、珍玩一大筐一大筐地送过去,在圣上眼中,我是大大的忠臣!不像你,自上任以来,除了窝在这间屋子里,做过什么有益社稷的事?简直就是蛀虫、败类、窝囊废!”
刘奈冷笑一声,从地上拾起奏折和账簿,歪着脑袋道,“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在这月城中最闲的就是我,除了你之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也是我,你以为我这些年来就只写了这两个本子吗?我每天都在写字,你猜猜我这些年一共写了多少个字?”
沈荣顿时一惊,慌忙走进刘奈的厢房内,来到书桌下堆积如山的奏折前,拾起一本,随意地翻看了两眼,面色铁青地高喝道,“来人啊,请刘大人上路!”
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两名黑衣武士一脸漠然地抽刀走向刘奈,刀光清寒。
刘奈嗤笑一声,抬起右手道,“等等,清流雅士有清流雅士的死法,岂死于尔等污浊之手?”推开黑衣武士,施施然地走到院子里的李树下,从袖袍里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带,挥手一抛挂上树枝,搬来一块石头,站上去打了一个死结,正了正衣冠,将头颅伸进绸带结成的圆圈里,抚了扶胡须,大笑几声,踢开脚下的石头,“敢为苍天开开眼,自挂东南枝……甲小子,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老夫去也……”
沈荣缓步踏出厢房,恨恨地看了一眼李树枝头的那一挂雪白,一把撕碎手中的奏折,沉声对身旁的黑衣武士吩咐道,“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烧了……堆在监牢那儿烧,火势越旺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