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长生突然笑起来,夜停下了擦拭的举动。那面色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未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是望着长生。
长生早已习惯了夜的这般反应。
虽然夜无论瞧见什么,听见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极其漠然,但面对长生时,终归比对旁人时有些微不同。而长生心细聪颖,也能瞧出这细小的不同来,逐渐摸清楚了一些夜的脾性。
长生晓得夜此刻应是有些疑惑的,不明白自个为何会笑出声,她怕夜误会,向夜解释道:「我笑,并非是在笑话你,而是觉得……」
她一向直接,但说到此处,竟略有些顿住。
「觉得什么?」夜问她。
长生犹豫了一瞬,笑意重又明媚起来:「觉得你方才可爱,我忍不住笑。」
「可爱?」夜似乎是生平头一回被人说可爱,面上未有半点羞赧之意,反倒越发显得不解:「我晓得可爱这个词的释义,却并不知觉得旁人可爱,究竟是何种感受。」
长生思索片刻,认真向她道:「这有些难以形容,我给你打个比方罢。就似阿瑾养着的九尾,有时会绕着我转圈,有时会乖乖蹲在我面前,我瞧见它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都软化了,想去揉一揉它的脑袋,抱一抱它,这便是我觉得九尾好生可爱。」
夜却道:「你说我可爱,可是也想揉我的脑袋,想抱我?」
长生:「……」
长生蓦地发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若不是夜问起,她自个都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想揉夜的脑袋么?想抱着夜么?
现下想来,她应是想的。
以往她最多便是在与夜同行时,挽着夜的胳膊,且得到过夜的应允。犹记得当初她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挽着夜的胳膊的想法,便问能否挽着,夜答应了,她又问往后是否也可一直如此,夜依然点头。
除此以外,她从未想过旁的更为亲密的举动。
如今她想到了,面颊竟莫名发了些烫。
夜发觉长生并未吭声,也未曾再说什么,沉默地继续用外衫帮长生擦拭。
待擦干了水渍,长生穿好靴袜,从石块上下来,瞥见夜那件沾着水渍且早已皱了的外衫,歉意道:「对不住,它已不能穿了。」
夜不以为意,淡道:「回去浆洗即可。」
说罢,她又觑着长生身上那湿透了半边的衣裙,道:「你将外头的湿衣脱下来。」
长生本想这般湿漉漉地走回去,平素她在水潭中抓完鱼后,亦是一身透湿,反正她是浑不在意。但此刻夜让她脱下来,她便乖乖将那外头的衣裙褪下,拿在手中,幸好里头的衣衫大部分还是干爽的,只是瞧上去很是单薄,尤其血湖风大,吹拂着她的长发与衣摆,瞧着更让人生怜。
夜的面色毫无起伏,又伸手去解自个身上剩下的黑衣:「穿我的。」
长生忙道:「不必了,你已没了一件外衫,若再褪一件,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夜道:「我不会着凉。」
长生仍是摇头,夜身上已去了一件外衫,又怎能还再要她一件。若给夜添这许多麻烦,实在是太失礼,长生低声道:「你穿着罢。」
夜见长生不愿,便不再强求,松开欲要解衣的手。
两人走在前头,另外两名仆从跟随在后,往血湖那扇瞧不见的门走去。
待得离开血湖,四人回到了夜的住处,长生晓得夜没了外衫,自是要另外再行更衣的,便安静地坐在厅堂的椅上等候。
谁知夜并未立即走开,而是居高临下,睨着椅上的长生:「我已归家了,与在
血湖时不同,现下有许多衣衫可供选择,你去取一件披上。」
她轻声补了一句:「莫要着凉。」
长生抬头望着她,笑起来,这回答应得很是干脆:「好。」
夜瞥向先前在湖边问过的那名仆从,道:「你去安排。」
那名仆从似是颇得夜的信赖,夜的许多事,都是令她着手安排,有何疑虑,有时也会问询她。
那名仆从躬身道:「是,主人。我来侍奉主人更衣,让九妹领着靖姑娘前去挑选,主人意下如何?」
夜简单地颔首以示同意,离开厅堂往里头行去,那名仆从让长生在厅堂稍作等候,之后快步跟在了夜的后头离去了。
不多时便有一名同样身着红衣,蒙着面的女子过来向长生见礼,语气亦是平淡木然:「靖姑娘,随我来。」
长生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子。
以往她分不清那些仆从的区别,更不知她们的名姓,但方才她听那名仆从唤这名女子九妹,这还是她头一回在夜的住处见到一个有明确称谓的仆从,如此特殊,自是要多加留意的。
虽然这九妹应当不是什么真实名姓,而是排行昵称,但已很是稀奇了,毕竟她以往从未见那些仆从在她面前相互称呼过,夜也从不唤她们。
有了称谓,要区分和记住对方的特点,便容易了许多。
长生一面暗自观察,一面跟随九妹,穿过曲折廊道,步入一间房中。
九妹打开衣箱,道:「这间房中的衣衫皆为主人之物,只是平素主人不大穿,都已洗过,很是干净,靖姑娘可随你心意选一件。」
夜的衣衫颜色多以沉黑色为主,没有任何明亮之色,长生选了一件,九妹便服侍她更衣。
九妹没有多少言语,长生深知她们这些人的性子,亦很是配合,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长生却发现九妹和旁人似乎有些许不同,虽然仆从们都极其冷漠,但九妹与她们相比,眼中有时会略有一丝起伏。比如她瞧见长生手腕上那两枚用红绳串起的珠子,会多看几眼,似乎是觉得那两枚珠子很是好看,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
替长生束腰带时,还会主动问她:「可觉得紧了么?」
若是换做旁的仆从,决计是不会这般问她的。旁的仆从,最多是问几句,答一两句,若长生不吭声,她们便闭口不语。
长生总觉得这位九妹的情绪起伏,似乎比旁的仆从多一些,不过也只多了些许而已。
待更衣完毕,长生向九妹笑了笑,感激道:「多谢九姑娘。」
九妹眼中一怔,似有疑惑地盯着她看。
长生忙道:「我可是唤错了?方才我听夜身旁的人称你九妹,但我不知你名姓,便只能以九姑娘相称,冒昧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九妹却道:「怎会冒昧,你是第一个唤我九姑娘之人,多谢你唤我名字。」
长生双眸清亮,没想到夜的仆从竟会道谢,这九妹的确与旁的仆从大有不同。
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的名字当真是九妹么?」
九妹语调依旧没有多少起伏,似不动的石块,定在那里:「我没有名字。」
长生闻言心下好奇:「那为何你会谢我唤你名字?」
九妹答她道:「主人未曾赐名,我们皆没有名姓。但我想要一个名姓,即便无姓,有个名也好,只是主人从不赐名,我便与其他姐妹说了,让她们依照年纪排行,唤我九妹或九姐。九虽非我之名,但我将它当做我的名字,你是唯一唤了我名字之人,我自是感激你的。」
长生越听,越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夜的仆从,她总觉得她们没有任何
自我,更无情绪,仿佛傀儡。
但九妹却似是有些许自我的,她会萌生出想要一个名字的念头。
人生下来,长辈便会赐名,即使没有长辈赐名,便自个取名,名字乃是世人的一个称谓,一个符号,是世人来到这个世间的凭证之一。就连家中豢养的家犬,主人家亦是会唤它名字的。
可是九妹生而为人,却没有名字,是以她才对这名字有所执念?
但长生还是有些不解:「你的姐妹也是唤你九妹,为何你却说我是唯一唤你名字之人?」
九妹道:「她们并非真心唤我,只是前阵子因着我央她们如此,久而久之,她们亦觉得以年岁大小区分,指代时更为方便,便逐渐各自以排行相称,且也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这般唤罢了。她们几人虽唤了我,却并不知名字对我的重要,但你不同,你是主动唤我九姑娘的。」
「前阵子?」长生寻到了一个她极在意的时间点,道:「我以为你们自小这般称呼的,原不是的么?那你让她们那般唤你,有多久了?」
「四个月。」
长生若有所思。
她觉得有趣,便在房中与九妹说了些话,过得一阵,门开了,夜立在门口,望向她们二人。
九妹立即闭嘴,噤若寒蝉。
长生能明显感觉到,九妹是惧怕夜的,旁的仆从对夜只是服从,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但她能从九妹的眼中感觉到一种仆从对于主人的敬畏,甚至于战战兢兢。
夜的目光压根未曾瞧九妹,只是对长生道:「去竹舍。」
长生悄然瞥了九妹一眼,脚步雀跃地向夜走去,再度挽上了夜的胳膊。
竹舍之中,洛神与司函之间的对弈早已以一盘和棋作为结束,师清漪却深知这和棋里头藏着的不易。
以洛神的棋艺,自是能胜过姑姑的,但若洛神赢了这一局棋,姑姑定然心中不悦,少不得要寻些由头数落洛神。但若洛神输了棋,姑姑又会觉得洛神无用,竟在对弈中丢盔卸甲,到时只怕数落得会更加厉害。
可谓进退两难。
此番洛神特地下出了一盘和棋,便是不动声色地让姑姑闭了嘴。
输赢容易,可若要配合出一盘和棋局面,可得花费不少曲折心思。
师清漪将砧板搁在台案之上,一面清洗菜刀,一面向身旁的洛神笑道:「与姑姑对弈,难为你这和棋了。」
「下回换你与她下。」洛神淡道。
师清漪无奈:「我倒是想换,但姑姑多半是不肯的,她便是想让你作为对手。」
洛神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那下回我在她面前道,我夜里手累了,不便再拿捏棋子。」
师清漪心思一向转得快,听出洛神言外之意,顿时大惊失色:「不要脸,你敢。你怎可在姑姑面前这般说,她定会气急的。」
「我不敢。」洛神这才似笑非笑地觑着她。
师清漪:「……」
师清漪低咳一声,只拿眼角瞥她,悄然问她:「你夜里当真觉得……手累么?」
「你手累么?」洛神却反问她。
「……不累。」师清漪又拿眼风瞥她一眼,声音里头似揉了水似的,红着耳根,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道:「反倒是想更累一些才好。」
洛神却道:「我是问做菜,你今夜要置办一桌子菜色,定是费时费力的,手会累么?」
师清漪:「……」
她随手撩了下耳畔的发丝,用长发捂着耳朵,手往旁边一指,微垂着眼,颇有些气闷地道:「你赶紧给我去择菜。」
洛神望着她轻笑:「好。」
言罢,回头望着厨房
的门:「出来。」
门外的长生这才露出半边身子,她扒着门,眨巴着双眼道:「阿瑾,阿洛,我回来了。」
师清漪拿着明晃晃的菜刀,走过去,笑盈盈地望着长生:「在此听了多久了?」
洛神也走到两人身旁。
师清漪的听觉那般敏锐,长生自知师清漪定然一早晓得自个藏在门后,只是未曾点破而已。她骗不到师清漪,也从未想过要骗,老实交待道:「我方到不久,从你们说姑姑对弈那里听起的,你放心,我不告诉姑姑,姑姑断然不会生气的。」
师清漪摸了摸她的脑袋:「晓得你不会说。」
长生被她摸了头,略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我先前从水潭回来,在房中更衣,自房中窗户那里瞧见你们在后院对弈。你还在阿洛手心里悄悄写字,但我不晓得你们写了什么,能告诉我么?」
师清漪道:「你先告诉我,夜姑娘请来了么?」
长生眼眸亮了亮:「请回来了,正在厅堂,姑姑在招待她,我到厨房这里来煮茶给她喝。」
师清漪一听夜来到了竹舍,顿时放心不少,便想着先去厅堂与夜打声招呼,再继续准备晚饭。
长生却抱着师清漪的胳膊,不让她走,道:「你还未告诉我你们在手心写了些什么,我只能听见你们的交谈之声,但你们用手写字,我可是半点都不晓得,是什么秘密么?」
师清漪一向宠她,并不隐瞒:「让洛神告诉你。」
「阿洛。」长生双眸满是期待,转而看向洛神。
洛神将先前两人在手心写的话皆一字不落地说与长生听,又道:「莫要告诉姑姑。」
「放心。」长生忙道:「我保证不告诉姑姑,她绝不会知晓你们在下假棋,故意输掉棋子诓骗她。」
师清漪正正经经地道:「怎是诓骗?这是为了家中安宁,不得已而为之。你现下还不晓得,待你以后成家了,自会明白的。」
「成家?」长生却抱她更紧:「我不想成家。」
师清漪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带了些叹息地轻笑道:「你如今可是大人了,往后若是遇到心上人,总要成家的罢。」
长生一直以小孩的模样,陪在她们身边多年,如今长生终于能够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们心中欢喜,却又忍不住操碎了心。
就似雏鸟长大,总会离巢。
虽然不舍得,但若长生往后有了心仪之人,定然是想与对方在一起的,到时她们一家人便难以再似以往那般,能够日日团聚了。
「你们所在之处,便是我的家。」长生抱着不撒手,道:「我不想与你们分开,我有了心上人,你们便要让我走了么?」
师清漪心中酸涩,又有些想笑:「到时即便我们舍不得你走,你也会走的。你与你的心上人会有你们自个的人生,你会想与之成家,过上你们想要的日子,总不能你成家以后,也与我们住在一处罢。」
「为何不能?」长生道。
师清漪笑道:「我晓得你是愿意的,但你的心上人,也许会多有不便。此乃你们二人之间的事,若真有那么一日,你还是得问过对方的意思。」
洛神望着长生,温言道:「你可有心上人了么?」
长生面色有些茫然。.z.br>
洛神与师清漪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颇有些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