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那些斑驳树影,静谧的竹舍,廊下悬挂的灯笼,等等这一切景致落在长生的眼中,看上去还是那样的熟悉,但她的感觉,已在顷刻之间变化了。
之前她身在梦场,却被梦场所蒙蔽,还以为自己仍然身在过去的温暖之中。
现在她终于在梦场中苏醒过来。
眼前的一切即使看上去无比真实,对她而言,终究不过是一场幻影。
长生的心底瞬间被五味杂陈的滋味所灌满,诚然看到往昔重现,她还是会觉得开心。但与此同时,那种明知道逝去的时光,远走的人,都已经不会再回来的怅惘,也在一瞬之间涌上了心头。
长生在原地恍惚地转了几圈,看着眼前景色,唇边泛起笑来,眼中却有了些潮湿之气。
比噩梦更令人难受的梦,是什么?
是做了一个现实中永远再无法企及的美梦,却明确知道自己正身在这美梦之中。
但长生豁达,并不会过于沉溺在伤春悲秋的情绪中,过不了一会,长生已经将那份难过暂且先压藏在心底,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梦铃还在响着,但那笛音已经消散了。
长生将表带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利索地戴好手表,目光在表盘上掠过,之后往笛音的来处走去。
辛荼的确是很信守承诺,说会在八小时后的梦铃响起时唤醒她,就真的将她唤醒了。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辛荼用的是吹笛的方式。
原来,辛荼……她竟也会吹笛么?
笛子不同,吹奏的方式不同,笛音听上去自然是不同的。辛荼的笛音和师清漪的区别极大,也不太像夜的,听上去有些沙沙的杂音感,仿佛辛荼的笛子质量很差。
长生推开院门,往外走的同时,耳中细致地分辨着这夜色中的各种声音,尤其是铃声。
她所在的这个场,原本就只是一个空白的源梦场,但就算是源梦场,到底也是由原本的布梦人一手搭建。布梦人至少提供了这个场的壳子,即使辛荼说布梦人不敢出现在她所在的这个梦场,但这个场里,还是能听到提示布梦人位置的梦铃声。
毕竟这个小世界由四个梦场组成,无论场内怎么变化,总会和布梦人有所联系。
长生拨开面前的长草,侧耳听了好一阵。
她听铃,并不是为了确定什么布梦人的方向。布梦人都不在她这个场,有辛荼在,影子更不敢过来,她就算听了铃声,也无法知道布梦人的所在,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无用功上面。
她只是想听听看,还有没有第二种铃声。
可惜那铃声的位置虽然变来变去的,但她能判断出来,那始终都是同一种铃声,是属于布梦人的。
本来长生还以为辛荼那里也会出现梦铃声,想借着铃声找到辛荼,毕竟她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是在辛荼的帮助下形成的,或许梦场也会将辛荼当成什么布梦人,从而产生梦铃声。
她早已做好了会听到两种铃声的准备,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辛荼曾说她并不是布梦人,看来辛荼说的都是真的。
辛荼搭建这个梦场的方式,想必和布梦人有着最根本的不同。
这世上有许多藏匿着的虚实分界,存在着很多不同性质的小世界。很多小世界是本来就在那里,自然形成,一些人会在机缘巧合之下,穿过间隙,跌入小世界之中。
但也有极少的人,有本事造出自己能够掌控的小世界。
说白了,梦场也不过是那些小世界里的其中一种,而布梦人也只是能造出小世界的其中一类人。
长生觉得辛
荼应该是将造小世界的方式,灵活用在了现在的梦场搭建之上。她不知道辛荼是怎么做到的,但既然辛荼脚边上没有出现梦铃声,就意味着辛荼这种搭建方式是特别的,辛荼也就不需要和布梦人一样,必须遵守某些梦场的规则。
长生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长草尖端,不动了。
旁边有一片长草被割去的痕迹,之前夜为了编织草蜻蜓,曾与她一起来过这里,取走长草。
长生想起了夜的血湖。
血湖,就是夜造出来的一个小世界。
「辛荼,你在么?」沉默片刻,长生唤出了声。
夜风吹得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鸟雀安静了下来,也没有虫鸣。
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并没有人应答她。
长生等了一阵,辛荼始终没有出现。
「我醒了,能记得你,你不必觉得孤单。」长生虽然没见到人,却还是对着黑暗中的那些树影道:「现下我要回竹舍去,你若要寻我,到时可以吹笛,我便会出来见你。」
还是没有声音。
「多谢你将手表留给我。」长生不再强求,转过了身:「我走了。」
她往竹舍那片灯火走去,那曾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存在,此时此刻,即使她知道那片明亮的光是虚幻的,还是毫不犹豫地迈向了它。
长生推开书房的门,司函正坐得端正,手里拿着一册书,看得仔细。
旁边点了不少灯,很亮堂,司函喜欢灯火通明的感觉。她的身影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平素的肃穆被掩了些许,看上去平和又静谧。
姑姑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姑姑,从没变过。
长生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司函,眼中泛起酸来。
「傻站在那做什么?」司函头也不抬,只是道。
长生回过神,连忙向她走了过去。她在司函身边蹲了下来,脸颊偏在司函腿上,双手抱着司函的大腿,跟个大糯米团子似地黏着司函,乌黑的双眸更是瞬也不瞬地盯着。
司函被她扒拉得无法动弹,却也任由她扒着,不过她觉得长生的表现是有些古怪的,目光掠过去,扫了一眼长生,道:「怎么了?」
「没怎么。」长生乖乖道:「我便只是想姑姑了。」
司函唇边牵出了些许笑意,搁下了书卷,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先前在厨房里,你已将我们都想了一个遍。现下怎地还在想?」
「我很是想你。」长生将哽咽藏了起来,眼中亮晶晶的:「是以我要想你久一些。先前在想,现下也要想。」
别看司函平日里端着一张倨傲,不近人情的脸,对着长生的时候,一向都是将长生当做宝贝,宠到心尖上。她听了长生这番话,伸手捏着长生软乎乎的腮帮子,忍俊不禁道:「你是方才糖油果子吃多了,还是在厨房又偷偷尝了蜜?」
「我未曾吃很多的,也才吃了四个。阿洛说了,夜里不可饱食,我可都听着呢。」长生忙道。
「那便是偷了蜜?」司函道:「这般会哄人。」
话音刚落,司函脸色却又变了变,警惕起来:「可是瑾儿和洛神又想从我这讨要什么紧要东西,又怕我说她们,便让你过来以甜言蜜语哄骗于我?你且说说看,她们要你带什么回去?」
看来这类事以前没少发生过。
长生忙道:「不曾有的事。这回什么都不用带,我只是想你了。」
「最好是这般。」司函轻轻点了点长生的额头。
长生趴在司函腿上,摇了摇她,道:「姑姑,你今夜能和我睡在一块么?」
梦铃声还在响,但长生置若罔闻,她只要等阿瑾和阿洛以梦核唤
她即可。她相信,她们能够做到。
「怎么了?」司函道:「发生何事?」
「没什么事。」长生眼巴巴地望着她:「我只是想与你一起睡,多和你说说话。」
「可以。」司函道。
长生眨眨眼,道:「姑姑,你不介意再多些人一起睡罢?」
司函顿时冷了脸,冷哼一声,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怕她们两今夜没时间搭理我们。」Z.br>
「我问问看,不就晓得了。」长生看向了房门。
师清漪与洛神出现在房门处,向她们走来。师清漪手里端着托盘,上头几盏茶盏正冒着袅袅热气,她将茶盏搁在司函旁边的桌上,道:「姑姑,我给你泡了花茶,糖油果子甜了些,正好可以解一解。长生,你也喝一盏。」
「多谢阿瑾。」长生松开司函,走到师清漪与洛神面前,仔细地看着她们。
「我与洛神脸上有什么?」师清漪笑道。
长生双眼弯着,似含着蜜糖,她也笑着问:「阿瑾,你和阿洛今夜忙么?」
「不忙。」师清漪随口道:「这山林的生活,很是闲适。」
「我……我是说。」长生委婉道:「夜深了以后,你们会忙么?可有安排?」
师清漪:「……」
洛神:「……」
师清漪被长生这问题燥得面红耳赤,低咳嗽了一声,洛神目光瞥向一旁。
「……不……不忙。」师清漪道:「……没有任何安排。」
「太好了。」长生欣然道:「那我们今夜一家人一起睡罢?」
「原来你打着这个主意。」师清漪明白过来,笑道:「自然是好的。」
铃声却在这时候停下来了,长生面色一怔。
她不知道这铃声是正常结束了,还是说出现了什么变故,但梦核只能在梦铃响起时才能使用,现在阿瑾和阿洛在梦场那边并没有联络上她,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取得了梦核,但就算取得了,也得等下一次梦铃响起的时候了。
「在想什么?」洛神盯着长生,问道。
「没什么。」长生眼珠一转,笑道:「许久没一起睡了,我欢喜。」
洛神脸一侧,看向了书房的窗子处。
长生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跟随看去,就见窗子处映着一个窈窕人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一动不动。
长生连忙走过去,快速将窗子打开了。
窗户外站着夜。
长生端详着夜的那张脸,整个人似凝固在那,眸中泛起摇曳的波浪。她的胸口有些起伏不定,双手攥了攥,又松开了,转而扒在窗边,指节微泛了些白。
「夜,你在此处做什么?」长生的声音里有了些许颤抖。
「……我只是路过。」夜道。
「你要进来喝花茶么?」长生道:「你吃了不少糖油果子,阿瑾说喝一盏,能去些甜腻。」
「我没有吃很多。」夜道。
「但我瞧着你碗里的糖油果子都没有了。」长生有些奇怪。
师清漪知道夜喜欢吃糖油果子,之前特地给她多盛了几个。
夜沉默了片刻,道:「我留了几个,之后吃。」
长生噗嗤一笑:「你之后若是想吃,可以让阿瑾再给你做一些的。」
夜摇了摇头。
长生隔着窗户,看了她好一会,终于问道:「夜,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铃声么?」
关于梦铃的事情,她没有问师清漪,洛神,也没有问司函,却只问了夜。
夜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