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清漪站在回廊处的柱子后面,她虽然挪开了目光,暂时没有看向鱼浅和濯川,以她的耳力却能听见她们二人的对话。
听到鱼浅最后对濯川说的那句「永远陪着你」,她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
她心里第一个蹿出来的念头,就是……完了。
鱼浅觉醒以后,在濯川的问题上总是会做出选择的,而且必须做选择。师清漪其实也猜到了鱼浅的其中一个选择会是这个,才会那么害怕鱼浅觉醒,费尽心神以梦核燃香的方式延缓鱼浅的觉醒时间。
白鲛本就对伴侣忠贞不渝,伴侣身死以后,不少白鲛还是会继续和伴侣的遗体生活在一起,白鲛的民风,并不觉得有什么避讳的。以鱼浅对濯川的深爱程度,之前一直随身背着保存濯川身子的捉妖箱,现在到了梦场之中,鱼浅自然完全有可能做出这个选择,且是概率最大的一个。
可当师清漪此时此刻亲耳听到鱼浅做出这个确认,她仍是觉得浑身发抖,难以承受。
师清漪缓缓侧过脸,看向相邻柱子旁的洛神。
洛神也在看她,面色沉沉的。
她明白,洛神也知道了鱼浅的想法。
梦场是布梦人造出来的一个小世界,它承载着梦主的潜意识与记忆,曾淹没在时间洪流中的回忆得以用这样一种别样的方式再度呈现。
明明往昔是不可追的,人们却又如此放不下对往昔的执念。有人的挚爱死去了,又了解梦场,于是就会携挚爱的尸体一起进入梦场,让尸体以半主的身份在梦场中成为一个活死人躯壳。
梦主每天看着那具空洞的躯壳,细心照顾对方,直到对方逐渐有了起色,可以简单地吃饭,睡觉,行动了,不过却不会开口,但梦主仍然会痴痴地看着对方,假装对方能给予回应,与对方说话。
这些梦主想着,既然现实世界无法有一个圆满,就抛弃掉现实,躲进虚无缥缈的梦场中,这样就能永远和挚爱在一起。
永远陪伴。
但他们其实也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另外一种「永远。」
因为梦场是无法真正做到永远的。
梦场既然是由布梦人构建造出来,自然需要耗费布梦人的精力来进行维持。并且这种维持不可能长久,而是很短暂的,到了一定时间,梦场就会消失。
梦场并不稳定,且自有严格规则。
没有布梦人精心筹布,它就难以真实地进行细节展现。如果使用间隙锥的间隔太短,频繁进行梦场穿梭,也会影响梦场的稳定,阿槑说使用间隙锥划开口子,进入一个梦场后,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穿梭到另外一个梦场,最少也要二十分钟。
而如果梦场中造出来的幻影察觉到自己是幻影,梦场也会崩塌,将里面的人埋葬。
等等诸如此类,它实在有着太多的限制。
等到梦场的时限到了,如果活人不从梦场里及时出来,就会被梦场所吞噬。梦场消失时,里面的一切都会跟随一起消失,身为梦主的活人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连遗体都不会留下,彻底化为一片虚无。
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人愿意放弃现实,抱着某种决心走进去,只为和能再度动起来的挚爱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鱼浅说的永远,也是如此。她想一直这样陪着濯川,直到梦场最终将她们吞没。
两人都死去了。
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远。
师清漪再度瞥了一眼在雪中的鱼浅和濯川。
那画面是静谧美好的,可她觉得是那样的刺目,有种难以挽回的绝望,连忙收回目光。
雪地里的濯川趴在鱼浅身上,有些微
愣:「永远陪着我?」
「对。」鱼浅笑了。
濯川也失笑,不过那笑容有几分苦:「鱼,我会永远陪着你,我能对你如此允诺,你却不可对我这般说。」
「为何我不能这般说,你却可以?」鱼浅在底下凝望她。
濯川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下,笑道:「因着我是一个凡人。」
鱼浅愣住。
濯川声音温柔极了,她似乎早已看透,也想清楚了这种天道规则,说话的时候眸中比雪光还要明亮:「我能永远陪你,你却不可永远陪我。我的永远其实很短,一辈子不过几十年,可你的永远却是很久很久的。」
鱼浅话语里隐有决然,道:「若你的永远无法长久,我也不想要那般很久很久的永远。」
濯川叹了一口气:「我那时就怕你会这般想,在发觉自个对你的感情以后,才会如此踌躇不已。」
她看着鱼浅:「你可记得,那时你与我说起白鲛的许多风俗习惯,其中就提到你们白鲛的伴侣死后,不少人仍然会选择和伴侣的遗体继续生活,他们会放不下。我当时听了,很是难过,当时我已察觉你对我的欢喜,我也欢喜你,可我怕若是我们当真在一起,你终究也会似你的族人一般,放不下。毕竟我寿数有限,即使能平安度过这一生,也总有一天会死去的。」
鱼浅道:「难怪那段时日你瞧着总是不大开心,我以为是我惹你不悦了,原来你在烦恼此事。」
濯川笑道:「你怎会惹我不悦。」
她回想起当时的矛盾,道:「当时我还想着,若是我不向你挑明,不与你在一起,你或许会过得更好一些。可我又……很想与你在一起。」
鱼浅将她抱紧了些。
「谁知那日你突然又说想尝尝酒的滋味,我只能买给你,你还让我也喝。喝过以后,你醉了,又似当初那般,让我摸你胸前的鳞片。」濯川面颊微红起来:「当时我根本不晓得那是你的催情鳞,摸过以后,心中很热,结果你突然来亲我。」
「我故意找你喝酒的,故意让你摸鳞片。」鱼浅眼中含笑:「我在勾引你,你晓得么?」Z.br>
「那时不知。」濯川也笑道:「后来才晓得。」
她的鱼,的确是有些小坏的。
可她无法自拔。
又是酒,又是催情鳞,她当时已经难以保持理智,渐渐的,她就与她的鱼缠在一起,两人分明并未正式表达心意,却先行了欢好之事。
「第二日早上醒来,我瞧见你与我一起躺在榻上,你我还未曾穿衣。」濯川面色越发红了:「之后我的想法开始改变了,你我既已有肌肤之亲,便与你坦白了我的心意。」
她虽然说起这件事有些羞,语气却是无比坚定:「我已思虑清楚,既然选择与你在一起,便不会后悔。我会一辈子陪伴你,直到我老了,死去。」
鱼浅眼角略浮起几分红,眼中黯然。
濯川看着她的双眸,道:「当时我想着,在我死去之前,我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地与你说。鱼,你很好学,也许一开始并不懂,但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想法。我愿陪伴你到我的终点,但我不会是你的终点,你还有很漫长的时光要走,你会有新的生活,认识更多的人,你曾说岸上繁华,欢喜来看看世间,以后这世间只会更为精彩,莫要让我成为你的桎梏。」
「……不是桎梏。」鱼浅颤声道:「你不是。」
她反问濯川:「若你我互换一下,我为凡人,阿川你寿岁长久,哪一日我寿数到了,不在人世了,你会如何想?你又作何选择?」
濯川被她问得顿时懵了,语塞。
鱼浅眼中敛着狡黠:
「你答不出了么?」
濯川支吾起来:「鱼,我……」
她是答不出了。
因为她的答案是,她会和鱼浅一起走。
可事实是她是凡人,她却又会希望鱼浅在她寿终后,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个互换问题,本身就是矛盾的。
「你答不出,但我已知答案。」鱼浅道:「你会陪我一起走,是么?但你说不出口,因着你现下是在鼓励我,即使在你不在了以后,也要好好活下去,这本身与你要说的话是相悖的。可你又不会说谎,所以你只能选择不答。」
濯川这下几乎是有些惊愕地看着鱼浅。
半晌,她笑着叹了一声:「以往我总是教你许多岸上的知识,你也总欢喜问我。现下我才发觉,我再也教不了你了。」
仿佛是奖励一般,她又亲了鱼浅一下,认真道:「鱼,你好聪明,我自愧不如,你该为我师才对。」
鱼浅笑了起来,眼中似落满风雪。
师清漪听了,垂下头来,心中五味杂陈。
因为她发现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矛盾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濯川一时也说不明白,有些惭愧,伸手将鱼浅抱了起来,道:「冷,我们回房罢。」
这回鱼浅依了她,在濯川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三个人怕被她们发现,连忙快步离开柱子,往天井外走去。
濯川和鱼浅相互拍掉身上的雪,也往花草殿外走。
三人躲在一处角落,看着她们从面前不远处经过。
幸好鱼浅和濯川并没有发觉,边走边低声说话,濯川似乎有些担忧,道:「也不知师师她们何时回来,那个桌子定然十分贵重,却被我烧坏了。」
「是我不好。」鱼浅道:「不该昨夜将你压在桌子上,你才会不慎打翻了香炉。」
濯川面颊滚烫。
昨天晚上,她和鱼浅在房中亲热,还没到床榻上,鱼浅就将她压在桌上,当时两人已经情热难以自制,一时也没在意桌上摆着香炉,结果她意乱之中,手在桌上一碰,将香炉碰倒了。
当时鱼浅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抱起来,检查她的手臂,还好手臂没有被烫到。
但香炉里面的香却倒出来了,她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香,是个圆形的模样,上面布满脉络纹理,还在桌子上滚了一小段距离,滚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燃烧过的烙痕。
那香却还在桌上烧着,碰都不能碰,濯川着急熄灭,没有办法,刚好边上有茶壶,就将茶壶里的水倒在那香上,浇了它。
香湿了,无法再燃烧,但濯川看它的材质,应该等干了以后可以再燃。
只是香能浇灭,但之前的欲念起来了,自然是灭不了的,濯川只得先匆忙收拾了下桌子,将那香放在桌上晾干,等明日再放进香炉,两人很快又缠在一起,无暇再想这些。
「也不知那桌子究竟多少银钱,我买不起。」濯川低着头,心里过意不去:「虽然师师定然不会让我赔,但我总得做出补偿,你觉得我们如何补偿才好?」
「我多送她几个气泡罢。」鱼浅笑道:「再把次鳞借她久一些,她和洛神定然用得到,若是不够,我这随时取用。」
濯川:「……」
师清漪:「……」
洛神:「……」
濯川和鱼浅说着话,渐渐走远,很快消失在花园的风雪之中。
长生一脸茫然,问道:「阿瑾,阿洛,什么气泡?」
她之前没在凰都梦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气泡。」师清漪支支吾吾的
。
洛神对长生道:「长生,你一人先行回书房去,她们待在里头,莫要怠慢了,给她们备些点心茶点,我和清漪有些事,很快便来。」
长生点点头:「那我要与她们说鱼浅觉醒一事么?」
「暂时不必说,等我们回来,再详细交待便是。」洛神道:「你让她们莫要离开书房。」
「好。」长生乖巧,听清楚了嘱咐,独自举着纸伞先回去了。
师清漪看出洛神这是在支走长生,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话,不方便让长生听到。等长生走远了,她才问洛神:「你有什么事和我说么?」
洛神却只是打量着她。
师清漪有些奇怪。
洛神沉默了好一会,道:「清漪,方才鱼浅那个问题,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