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清漪注意到夜是和往常不太一样了,这种不同体现在一个微妙的程度上,并不算明显。她也发现夜说话时一直将自己的手攥成拳头,无意识地在用力似的。
「我不是很清楚生气是一种什么感觉。」夜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只是不明白。
「大约就是你此刻的感觉。」洛神道:「也许只得些许。」
「我现在的感觉……」夜喃喃着,似乎在试图去理解。
「过来坐。」洛神领着夜到沙发旁坐下来。
师清漪倒了一杯温水,端去递给夜。
夜以前即使有那么多仆从,看上去也十分孤独,如今仆从尽散,唯一陪伴的仆从五今天也死在她面前,她的那份孤独感只会更加的深。虽然夜感觉不到孤独和痛苦的情绪,但师清漪还是想和洛神一起在这陪着她。
夜双手捧着杯子,沉默不语。
师清漪给长生发了一条消息,让她下楼来。
长生收到消息之后就飞也似地跑下来,她看见夜坐在客厅里,先是满怀欣喜,但感觉到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了夜一句,边问还边打量夜身上有没有什么伤痕:「夜,你今日下地没有受伤罢?」
夜摇头:「没有。」
「她的仆从五妹,今天死了。」师清漪面色黯然,将这件事前因后果向长生说了一遍。
长生同样对五妹不熟,但她心底良善,尤其死去的是夜身边的人,不免悲从中来。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恼恨:「你放心,我们会帮你去揍监视者,五妹断然不会白死。」
夜抬眸,看着她。
长生这番话更多的是从情绪起伏的角度来表达,在她看来,谁欺负夜,她就揍谁,而师清漪想得比较理智,说:「如今监视者与你正面交手,还杀了人,完全是毫无忌惮了,我们也不需要再跟之前一样藏着掖着,早做准备,估计很快会有冲突。」
「你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这里人多,大家有个照应。」师清漪声音温柔:「那边房子里的毕竟是雇来的人,没办法交心,万一出现什么变故呢。」
长生目光中顿时有了期盼。她既担心夜,又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夜,如果夜能和她们一起生活,该有多好。
夜没有什么犹豫,点了点头:「好。」
长生顿时五味杂陈,既为五妹的离去而替夜感到难受,又为夜能留下来而感到开心。
「我们一直未曾问你,为何要下地?」洛神觑着夜,道:「甚至还要雇佣那般多的人去完成此事,可想于你很是重要。你可方便告知?」
夜微敛了眉。
她似乎在犹豫。
师清漪感觉到夜这种下地目的应该是身不由己的,而且牵扯了她背后惩罚她的那个人,夜大部分时候都很直接,不会藏着什么,除非是她在顾忌背后的人。
「倘若不便,不必说。」洛神轻声道。
「这是我的任务。」夜最终还是开了口:「我必须要查清楚地下迷宫里的布局究竟是什么,全面了解底下,还要找到开启深处尽头大门的方法。」
「……深处尽头的大门。」师清漪并没有多少意外,目光沉了下去。
「我并不想去。」今天晚上的夜有些恍惚:「只是我不能违抗命令。之前我在拖延时间,但是今天没有办法。」
师清漪暂时没有吭声。
难怪夜之前和黄梁那批人待在村子里后,日子其实过得很悠闲,就下过一次地,那次灰白毛还把手机落底下了。从这个下地频率来看,夜的确对下地这件事并不积极,像是能拖就拖,那底下兜兜转转,分为许
多个区域,而且有实有虚,她们和音歌下地的次数加起来那么多次,都没能完整地画出一张地图来。
夜既然有备而来,不可能不知道底下的复杂程度,但她下去的次数却那么少。
「如果我今天再不去。」夜说:「就会被惩罚。」
她似乎是哆嗦了下:「我不想……被惩罚。」
这是长生第一次看到夜打了个哆嗦,心尖顿时抽疼。
夜是那种就算有伤都不会哼一声的人,她没有感情,没有痛苦,也没有受刺激的感觉,以至于她对于痛觉的触感其实也很迟钝,但当她提起惩罚时,虽然情绪没有什么起伏,但身体上却像是有了应激反应。
什么惩罚,痛苦被放大到一个什么程度,才会让身体原本没多少感受的她变成这样。那得多痛。
「监视者告了你的秘么?」师清漪问:「她发现你并不怎么下地完成任务,就告密了,今天才会被警告?」
「嗯。」夜点头:「我是执行者,她是监视者,我们相互制衡。」
「下地的事情,只能你来执行么?」师清漪想到了什么:「她不能插手,或者自己下去调查?你们是不是有严格的职责界定,不可以越界,你执行,她盯着你。」
「是。」
「如果调查清楚了底下的一切,找出了打开大门的方法,这个功劳算谁的,只算你的么?」师清漪虽然这么问,其实心底已经大致有了答案。
「主要算我的。」夜说:「执行者完成一个任务,所得功劳会比监视者更多。」
洛神道:「那若是她想越界,自个去调查底下,再向上邀功,会如何?」
「我不知道,以前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洛神凝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不能再等了。」师清漪听到这,下定决心:「毕竟监视者也不会等我们。」
如果夜今天没有遭遇变故,师清漪还会去洛神的梦场看看小时候的洛神,但眼下的一切在告诉她,危机随时一触即发,她必须立刻开始做准备。
她让长生陪着夜去那边的房子里收拾一番,带着行李搬到这边来,她和洛神则与房子里其他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下对策。
「监视者现在很可能想将夜这个执行者取而代之,将探索地下迷宫的任务当做自己的。」师清漪说:「她肯定对这件事十分积极,而地底下复杂烦绕,又有很多机关,还经常遇到类似鬼打墙的情况,照明也有限,她更倾向于会寻找一个能让她的探索工作量事半功倍的帮手,以便加快她的进度。」
洛神瞥向了闭着眼的濯川。
师清漪也看着濯川:「濯川虽然现在没有睁眼,但她现在是留息之体,以魂觉为主,这比我们肉眼所见更敏感,更能发现一些藏匿的东西,甚至用魂觉窥看到一些我们看不见的存在。对监视者而言,她就是下地最好的帮手。这也是为什么,监视者总想对濯川下手。」
鱼浅咬了下唇,道:「我绝不会让她抢走阿川。」
雨霖婞面色有些苍白,没怎么说话。
「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可能会在夜深我们熟睡的时候出现,再度尝试去驭濯川。」师清漪对鱼浅说:「那种笛音是没有办法隔绝的,当你听到笛音,必须立即用歌纹对濯川产生影响,尽量不要让对方的笛音过多地侵入濯川,到时候夜也会帮忙斗笛。」
她声音很冷静,条理分明地进行安排:「她这次肯定比上次要疯狂,我总觉得她上次是有试探的意味,我们得打起精神来,如果她引了濯川出去,很可能会一路往地底下走,那里的地形最为复杂,对躲在暗处的她而言会更有利。」
千芊点点头:「那我们做好下地准备,背包
和武器之类的就放在床边上吧。我去给你们准备食物和水,有备无患。」
一行人商量完毕,夜也和长生回来了,各自去洗漱收拾。
长生将师清漪的对策记在心中,把她的银弓还有雨霖婞送她的反曲弓都放在一旁,准备躺下。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以为是阿瑾或者阿洛,忙靠坐在床头,裹着被子笑道:「我没有锁。」
门开了,夜站在门口。
长生蓦地愣住。
夜径自走过来,站在长生的床边,看着长生。
「夜,你有什么事么?」长生忙掀开被子,准备起身。
夜却只是在床边上坐了下来,说:「我好像大概知道了一点生气的感觉。」
长生听了,却不知道应该替她感到欣慰,还是替她心酸。
夜说:「它像是一个想法,出现在了我的脑海,让我把监视者快点废掉,是这个感觉吗?」
「应该是。」长生点头,道:「监视者杀了五,你生气了,想给五报仇。不过这只是生气的其中一个表现,情绪很是复杂。」
比起刚进房子里时的模样,夜的面色已经彻底淡漠了下来,但她的声音很轻:「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感觉,我想过来告诉你。」
「你便是专门来与我说这个的么?」长生愣了愣,问。
「是。」
长生却道:「倘若你第一个知晓的感觉,是开心,那该多好。」
她喃喃着:「生气是一种痛苦的感觉,这说明你遭遇了令你愤恨之事。我有时希望你能有所感觉,但是有时却又觉得你便是这般才好,如此你便不会感觉到痛苦。」
夜盯着她看,似乎在理解她这句话。过了一会,夜就起身了,她并不打算待多久,叮嘱道:「你睡罢。」
「好。」长生目送她离开。
夜将门关上了。
长生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呆,才闭眼睡了。
师清漪和洛神也熄了灯,躺了下来。两人的背包都已经准备好,放在桌上,巨阙和春雪也搁在一旁,而且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分了香瓶。虽然并不是百分百确定监视驭者会出现,但这个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毕竟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房间里一片漆黑。
师清漪躺在被子里,从后面抱着洛神,两人低低说了会话。
「梦场的鬼洞那里,你可有哪里觉得不当?」洛神道。
师清漪其实也觉得不对劲,现在洛神问起,她正好和洛神说说自己的想法:「有个地方我是没想通,就是梦场是依照潜意识建立,梦主不知道,没经历过的东西,应该是不会出现的,就算梦场遵循事实逻辑,在梦场或者现实中滴了我的血,都能开启机关,可我小时候并不知道那个地方有血机关,那梦场的机关怎么来的呢?就算是逻辑补全,也得我潜意识知情才对。」
「除了小时候,你可有何时再度去过鬼洞,触发过此机关?」洛神声音越发轻了:「但是你忘了?」
师清漪抱着洛神的手倏然紧了些。
过了一会,她有点失魂落魄:「……有可能。」
她知道或许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血机关会出现,但她就是没有印象。虽然经过诸多事情,再加上梦场对记忆的再现,她找回了很多东西,唯独心里有一处最大的空洞,像是被挖走了,而那蒙着雾气的女人身影也在其中。
洛神感觉到她似乎紧张了,手轻轻裹着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我会努力的。」半晌,师清漪看似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洛神却明白她的意思,声音轻柔地安慰:「世上诸般事,不必强求。」
「我就只想强求一个。」师清漪将脸埋在洛神的颈窝里,闻着那香气:「一个就够了。」
她看不见,但是听到洛神似乎笑了下。
大概是发觉了夜今天的一些情绪反应,师清漪聊着聊着,又有些感叹:「没想到夜也会生气,其实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说好,那说明她可能会有感情的存在,说不好,她以前毫无任何感情和感受,突然感觉到这种情绪上的负面刺激,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
洛神却问了她一个问题:「清漪,没有感情,没有感觉,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师清漪被问得愣住了。
她觉得有点奇怪:「夜没有感情,问感情和情绪是什么,感到好奇,这还情有可原,你干嘛要问没有感情和感觉是什么感觉?你难道好奇那种感觉吗?」
「我不好奇。」洛神轻声道:「只是随口问问。」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夜估计也形容不出来,不过应该很空洞吧,心里什么都没有,身体也没多少触感,我觉得很悲哀。」
师清漪说着,起了个坏心思,手伸进了洛神的睡衣里,覆在洛神的柔软上按了按:「就像是这样,假如我这样摸你,你都没感觉的,我岂不是要哭死。」
洛神身子蓦地紧绷。
师清漪贴着洛神的耳边,轻轻笑,呼吸温热地呵在洛神的耳垂上:「看来你感觉很深?」
洛神转过身来,双手圈着她,轻声道:「仗着我不便碰你,便如此与我胡闹。」
「……我逗你的。」师清漪软着腰身讨饶:「我错了。」
两人也不敢太越界,抱着逗了片刻,就又不得不正经起来。师清漪憋了一肚子邪火,只能抱着洛神,渐渐的睡意袭来,她潜意识里紧张,其实睡得很浅。
笛音最终扰醒了她。
终于等来了。
师清漪没有半点犹豫,和洛神两人穿衣下床,背着背包往楼下跑去,其他人也都陆续出来了,只留下阿槑,风笙和苏亦守在房子里。
鱼浅跑在最前面,快步跟着前面背着捉妖箱的女人身影,嘴里低声哼唱。
她现在只是初学,濯川又没有认主,完全没办法和驭者的笛音抗衡,以至于濯川还是会对那笛音有反应,但她还是尽量用濯川熟悉的曲子加入歌纹,保护濯川。Z.br>
另一支笛音也渺然地响了起来。
那是夜的笛音。
师清漪感觉到夜的笛音没有之前和驭者斗笛时那么汹涌,也不知道是夜疲倦了,还是对方驭者过于疯狂,对方的笛音犹如刺入耳中的蛇信,斯斯地吐着,既让人恐惧,又怎么都躲不掉。
濯川就被这诡异的笛音牵引着,快步往野草地去。
濯川去了师清漪她们第一次下地时的洞口,一跃而下。
师清漪顿时心惊,她记得这个洞口底部有一些黑色的物质,当时她们不知道是什么,但潜意识里觉得最好不要碰,所以是用绳子迂回荡过去的,雨霖婞甚至还用了攀岩工具。
她生怕濯川被那些黑色物质影响到,忙跟过去打着手电筒一看,底下非常干净。
那些黑色物质没有了,像是有人清理了它们。
事态紧急,眼看没有那种黑色物质了,一行人也都跟着跃下去,雨霖婞没办法跳,是洛神揽着她跳下去的。
还好夜的笛音和鱼浅的歌声在帮濯川对抗。
濯川一直得以保持在她们的视线范围内,往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