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深林扎根在血湖之中,不断往四周急速蔓延,血湖看上去本就无边无际,深林也变得越发没有了尽头。
血红的水浸润了那些枝干的底部,在水面上倒映出更为扭曲的影子,寂寂深林和猩红之色交融,那种孤独却又癫狂的气息转瞬涌入。
疯长的藤蔓和枝叶铺天盖地压来,不断推挤和压迫着,树与树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小,师清漪身边几乎都没有可以容身的空间了,那些藤蔓在靠近她以后,甚至还试图缠绕她的身体,她这时候都快疯了,完全是出自本能地挥动手中的春雪。
她急火攻心,春雪被她砍得杂乱无章,无数藤蔓枝条狰狞着过来,又被她立即砍断,辟出一个供她前进的通道。
「洛神……洛神!」师清漪吸着冷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砍了多少,只是一边砍,一边近乎崩溃地在这片窒息的林中呼喊洛神.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她。
只有深林不断扩张的响动。
这深林像是活的,甚至还有呼吸声似的,师清漪每砍一次,那些藤蔓枝条都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凄厉惨叫,仿佛是由血肉凝结而成。被切断的口子血淋淋的,颤抖起来,之后不断鼓起,又收缩,同时伴随着「咕噜咕噜」的血肉挤压声音。
渐渐的,那些断口却又自行愈合起来。
师清漪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是不断往前奔走,可四周深林压抑,哪里又有洛神的身影。
她被绝望和悲愤推搡着,脑海里嗡嗡的,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是什么,无数叫嚣的低语又从茂密的枝叶里响起来,絮叨着什么「魂堕之体」的说辞,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烦躁之下,抬手扬起的神息似风一般卷向那些枝叶,那些低语就消失了,可很快却又在另一个区域的枝叶丛里再度响起。
师清漪的眼睛越来越红,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陷在无尽的疯狂中,身体滚烫,像是灼热的血液要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
洛神!
洛神!
在哪里?
在哪里!
要杀了古神!她一定要屠尽古神所有!
眼前树影缭乱,她眼中也愈发癫狂,春雪势不可挡,整棵整棵的大树陆续被春雪的雪刃拦腰劈断,遍地残骸。
眼前又是一棵活着的树,枝条张牙舞爪向师清漪袭来,师清漪正要碾碎了它,谁知道手臂猛地一顿,竟然是被一道雪白的长条状东西缠住了,她以为又是藤蔓,正要抬手扯断,看到上面精美细腻的鳞片纹路,蓦地怔住。
这是一条白色的长鞭。
她手中下意识有了个短暂的停顿,那长鞭卷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扯,师清漪随着长鞭的力道往后退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上身后鱼浅焦急的目光。
而之前拦路的大树被另一道冷锐剑光砍断,倒在地上,濯川收回手中长剑的走势,站定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朝向师清漪和鱼浅所在的方向。
「……师师!师师!」鱼浅收了千鳞鞭,双手扣着师清漪的双臂,轻摇着她道:「快些醒醒!莫要被那些低语狂乱了心智!」
鱼浅说着,身上的次鳞发起光来,她将次鳞取了,放在师清漪手中。
师清漪眼前逐渐恢复了清明,呼吸平缓了些许,看向鱼浅,嘴唇微动了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四周的藤蔓依然肆无忌惮地挥舞,但是很快又被濯川利落地解决了。
师清漪这下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颤抖地喃喃道:「洛神她……彻底魂堕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鱼浅先是一怔,之后马上道:「你现下都如此
了,我也料想洛神她处境必然危急。这突然出现的林子古怪得很,极容易迷乱心绪,你快些平复一下,方能寻到洛神。」
她说着,目光落到护在她们旁边的濯川身上,叮嘱道:「阿川为留息之体,不会受此林子的迷乱影响,且双目能感知到旁的一些我们不可见的细节,我和阿川会陪着你去寻。冷静,慢慢呼吸。」
次鳞替师清漪挡去了不少四周低语的折磨,师清漪调整了下呼吸,勉强压抑着心中的焦急,低声说:「……好。」
她想到了什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一道细细的红色痕迹如同戒指一样缠绕在她的无名指上。
那是洛神留给她的红线主命线标记。
师清漪眼前浮起雾气,浑身发着抖,下唇被她咬出血来。
洛神当时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给她留下这截主命线的?回想当时洛神在她面前的誓词,她已经心尖锐痛到无法想象。
那个时候,洛神就已经考虑到这种可能的发生吗,即使预感即将堕为无情,无感,无觉,洛神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她能顺利找到她。
她许她指引,让她不至于再像是曾经那样苦苦追寻,却毫无下落。
师清漪的手指哆嗦着抬了抬,那截主命线仿佛也感知到了她的意图,在她手指上动了动,之后那一段线头犹如细细红雾凝聚,逐渐成形,一端越来越长,在空中摇曳。
过了片刻,那主命线的一端往深林某个方向延伸而去。
「……跟着这条红线走!」师清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连忙跟随红线的牵引,快步过去。
鱼浅叫了一声濯川,她和濯川跟了上去。
整个第六境看上去几乎和入侵的血湖融合在了一起,深林广袤,枝干虬结扭曲,缠绕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个由藤蔓和树干组成的庞然巢穴。
这巢穴,正在不断吞噬一切。
师清漪眼前的树影层叠狰狞,又被春雪清理干净,她步法转瞬踏去,眼中只有那细细的红线。
可红线的指引却也像是没有尽头,一直跑了许久,还是没有任何洛神的痕迹。.z.br>
直到师清漪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大片淋漓的血迹。
主命线立即有了反应,朝血迹去。师清漪身子一凛,快速跑到那血迹边上,就见那血迹凝聚成了一滩,还很新鲜,像是刚落下来不久,似乎是有个重伤的人曾在这里倚靠着树休息过。
师清漪伸出手去,在那血上摸了一把。
血是冰冷的。
她呼吸抖了起来。
这么大的流血量,像是被什么极度锐利的武器贯.穿了身体,她甚至都能想象那些血沿着冰冷的锋刃流淌下来时,血的主人的痛楚喘息。
主命线轻轻掠过那一大片的血渍,在血旁边徘徊。
「……洛神。」师清漪的呢喃哽在喉中。
血迹的去路已经很明显,沿着树木之间的狭窄通道往远处延伸,她不敢再耽搁,沿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往前奔去,任何胆敢拦她道路的藤蔓和枝条,都被她手起春雪落,斩了个毫不留情。
快步奔走了一段时间,师清漪发觉前面的血迹和另外一个方向来的血迹交汇了,前面这片血迹出血量骇人,主命线对这片血迹也反应明显,而另外一道血迹则是稀疏的,像是这个人的伤口正在恢复中,只在赶路中断续地淌落了血。
两道血迹最终去往了同一个方向。
师清漪对另一道血迹有了个大概的判断,越发心急如焚,追着这两道血迹往前去。
跑着跑着,前面树影交错的地方出现了三道身影,长生在左边,搀扶着中间的夜,右边则是宁凝,扶着
夜的另外一侧手臂。
夜咳嗽了几声,她走过的地方,滴落了血迹。
「……夜。」长生赶紧停下:「我们歇一会。」
「主人!」宁凝也焦急不已。
血湖巨变,原本住在血湖的宁凝也遭受了严重的波及。
「没事。」夜低低说:「跟着洛神的血迹走。」
她十分笃定,蔓延过去的那大片血迹都是洛神留下的。
长生眼圈顿时红了,一边是不知道下落还鲜血淋漓了一路的洛神,一边是伤重的夜,她家阿瑾现在又也看不见,队伍里的其他人又都被这深林分开来,长生几乎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却还是打起精神,阻挡那些藤蔓的侵袭,护着夜往前走。
师清漪转瞬到了她们身侧,鱼浅和濯川也掠了过去。
长生看到她们,悲喜交加,嗫嚅道:「……阿瑾,阿洛她……」
师清漪心里酸涩不已,却还是安慰长生说:「她的主命线会带我找到她,你和夜还有鱼浅,濯川,宁凝她们待在一起,千万不要散开,这林子十分复杂,一旦落了单,后果不堪设想。等我找到洛神,再去找其他人会合,濯川能在这林子里感知到不一样的气息,她会给我们引路的,你不要担心。」
「好,好。」长生连连点头。
主命线继续往前延伸,队伍快速移动起来,夜抬手按着心口,边走边抬头说:「前面……就快到神栖之地的入口了,你们看到……看到天上的红色月亮了吗,上面那道裂开的缝隙就是入口所在。入口正在打开,但是……月亮在天上,我们……就算到了正底下,也够不着。」
师清漪仰头看了一眼,红月在视觉上看着越来越大了,显然是离她们越来越近,如同一个硕大的血盘子挂在那些密集的大树顶端。
长生忙道:「我和阿瑾……飞上去。」
夜摇了摇头:「神的域变幻莫测,就算展翼,也只会看着不断靠近,实则永远也无法到达。」
「那要怎么进去?」师清漪脚步不敢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顿,她心里有着强烈的不安预感,觉得洛神正在前往神栖之地。
「靠……坠落。」夜回答。
「坠落?」师清漪赶路时气息很乱。
「……是。」夜说:「血湖虽然是神给我的,但我也用了这么多年,就算现在是神在控着血湖的域,我也能尝试着去改变这个域。域千变万化,只要我改变它的位置,我们就会有一次坠落的机会。」
师清漪还是不太清楚到底什么是坠落,她没有亲眼所见,但夜既然说了可以,想必夜会做到。
「只是在神控制域的情况下,坠落……很难。」夜在又一滩血迹前停下来:「我需要……时间。」
她看着那血迹,一动不动,跟着目光缓缓移了起来,落到前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枝叶上。
枝叶上蹭了好大一片的血,鲜红正不断沿着叶尖往下滴落。
主命线反应格外强烈,在染血的树叶周围打转。
师清漪呼吸蓦地也紧了。
其余人都紧紧盯着那片血。
师清漪喉间轻轻滑动一下,脚步如同灌满了铅,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呼吸和脚步一样沉重,一下,接着一下。
她能听到树叶丛里隐约有了些呼吸声,那呼吸声那样轻,却又听着那样的痛苦。她抬了手,猛地拨开那片血淋淋的树叶,看了过去。
树叶被拨开,一个白衣女人弓着背,背对着她站着。
不,那已经不能算是白衣了。
早已被鲜血从上到下,染成了一片撕心裂肺的红。它们红得那样刺目,几乎灼伤了师清漪的眼
睛,而那些血甚至还沿着血衣的衣摆,往下滴着。
那女人双手握着巨阙的剑柄,而巨阙锐利的剑身,已经贯.穿了那血衣女人的身体。
师清漪整个人僵在那,仿佛天旋地转。
她能想象无数可能,却无法想象洛神正在用巨阙自……自伤到这样的地步。
之前那一路的血,都是洛神不断用巨阙刺向自身的证明。
洛神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身体中的巨阙拔.了出来,她连哼都没哼一声,无情得像是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她握着淌血的巨阙,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师清漪。
眸中一片幽冷的冰蓝。
师清漪也看着她,与此同时,眼泪瞬间就那么滚落了下来。
林中死寂。
无数红线正在洛神那几乎快要破碎的躯体上缝补,穿梭,忙着将她这世间无双的华美武器修复到她最好的状态。
长生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出了声,连「阿洛」两个字都喊不出来了,夜皱着眉,鱼浅也面露悲色。
而洛神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们。
也看着师清漪脸上的泪。
无数窸窸窣窣的响动在此刻响起,伴随着病态的一叠声的低语絮叨:「魂堕之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负隅顽抗!你妄图自残身体,趁着命线分散精力来修复你的时候,减缓命线对你的控制,又能坚持多久?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没了反抗这种感觉的!」
「没了这种感觉,嘻嘻……嘻嘻。」另外一些尖利的声音在附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师清漪一抬手,神息碾压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声音。
她发着抖,踏着地上的血迹,缓缓朝洛神走去。
四周的枝叶剧烈地抖动起来,没有风,可那些树枝仿佛感觉到了不得了的凛压,在对什么俯首帖耳。巨大的血月上的缝隙越开越大,像是裂开的嘴。
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声音从血月之上传来,先是低低的,模糊不已,之后逐渐清晰了些。
洛神漠然地往前走了几步,迎向师清漪,除了身上那些修复的红线,另有不少红线在空中游走。部分红线游得很低,当洛神抬起血迹斑斑的白靴时,那些红线自发地游到她脚下,将她托了起来,向她称臣。
红线由低到高,在空中铺设了一道倾斜往上的网。
而洛神步履翩然,沿着那些红线缓缓往上走。
她走到半空中,在树木之间的血月下站定了,垂下眸,看着底下的师清漪。
师清漪抬起头,看向高处的洛神。
红月就在洛神的身后,鲜血的颜色为洛神冷如霜的面容勾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魂堕之体。」血月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声音覆盖了整个血湖,每一个字眼听到耳中,都仿佛是来自最远古的呼唤,寻常身躯几乎无法承受这种声音。
「为吾容器。」
那声音说。
洛神抬起手,无数红线骤然在空中铺开,而她踩在空中的红线之上,一身血衣,垂下寂然的双眸,往下俯看。
她,已如神祇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古神为什么需要洛神,为什么要让椼控制宁凝在神之海救下洛神,前面其实也写得很明显了
古神残废了,无法自由,它需要一个最好的容器,只有魂堕之体可以做到。
具体的很多细节大家可以回看前面,我每次都会解释得很清楚,串一下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