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湾失守!月牙湾已经失守了!”
一名浑身是血的岛民沿着通向港口的小路踉跄冲入崖壁上的聚落,口中不断高声重复着令人绝望的消息。在那之后,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于一块立于路边的石碑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命呜呼。
那人早已在崖下同鱼人的混战中身负重伤,背上的几个偌大的血洞,让人不敢直视。而就在他倒下处的那块碑上,工整地用朱漆写着八个大字:
卫我家园,守我宗族。
这块石碑,乃是当年向百里于光复青湾后亲手立下的。然而时过境迁,二十余年间月牙湾内精心布置修筑起的守备工事,竟是在短短半个多时辰内便被彻底攻陷。而当年跟随将军来到岛上的那五千精兵的后代,如今也不得不再次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御偷袭进犯的鱼人大军。
祁子隐看着倒在地上的死者,隐约觉得冷迦芸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捏得更紧了,甚至连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了起来,忙张口安慰了对方几句,又抬眼朝身后一条曲折小路的尽头望去,眼神之中满是企盼。
半个时辰前,樊真领了一队岛民沿那条小路前往山顶进行准备。在那里,掩藏着岛民们二十余载间,自岛上各处开凿出来的,重达数百斤的花岗岩巨石。而眼下,这些巨石便是寄予了众人希望的最后一道屏障。
巨石以一根根圆木销桩与粗大的绳索,固定在特意修建起的陡峭坡道上。一旦将那些销桩尽数起出,石块便会于瞬间自两侧的山坡上直冲下来,将通向月牙湾的道路彻底封死。而胆敢出现在其前方的所有活物,也将会被碾作一团血肉残渣,尸骨无存。
当年向百里特意设下这些巨石,正是因为这里乃是由岛腹的月牙湾通向高处大小聚落的必经之路。巨石一旦落下,想要凭人力挖开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若将此路封闭,整个青湾也将成为一片绝壁环绕,断水绝粮的死域,实为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只是,由于堆放巨石的坡道上视野不佳,故而在得知月牙湾失守后,冷迦芸才会决定由她同祁子隐领数十余众在路口设伏,尽可能利用地势拖住攻上前来的鱼人大军。而樊真则在高处等待他们的信号,于最合适的时机释放巨石,绞杀敌众。
随着远处的喊杀声逐渐平息,白衣少年也终于等来了樊真准备就绪的哨音。过不多时,手持火栓铳的鱼人先锋,果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祁子隐将手中的寅牙又握紧了些,仿佛在祈求向百里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己,保佑身边的这些战士旗开得胜。旋即他猛地跃出,挥舞起手中的双刀便向敌人身上斩了过去。
寅牙锋利无比,少年只觉得刃上稍稍受了些阻碍,再一用力便轻松切断了一名鱼人的颈骨。黏腻的鲜血自伤口中喷涌而出,当即将祁子隐的一身白衣染得赤红。然而他却不敢有片刻迟疑,又以腰腹的力量带起手中兵刃,接二连三地砍翻不断欺近的敌兵。
“杀!”
随着冷迦芸一声怒喝,埋伏着的岛民们也纷纷冲了出来,逼得长驱直入的鱼人不得不在逼仄的山路上展开了捉对厮杀的白刃战。
祁子隐等人毕竟占了先机,只眨眼间,鱼人先锋便已被尽数斩杀,只剩下几名伤兵抱头逃窜。祁子隐当即下令旋踵回撤,但已杀红了眼的岛民们却被眼前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纷纷挥动着武器追了上去,不肯就此离去。
“莫要恋战,快走!”
祁子隐高吼起来,回过头便伸手要去拉身边的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就在方才,百余步开外的其他鱼人业已列阵完毕。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平举起火栓铳来,黑洞洞的铳口中喷出一片耀眼的火光!未等那些负伤的鱼人逃回阵中,敌军便已展开了一轮齐射!
此起彼伏的巨响中,无论是鱼人还是岛民,便如同被锯倒的树木般纷纷倒下。白衣少年本能地拉起身旁的冷迦芸就地一滚,又顺手自地上扯起一具无头尸体挡在身前,这才未被弹丸击中。趁着对方两次齐射间的短暂空当,二人连忙爬起身,朝着更高处的密林间逃去。
“迦姐快发信号给樊大哥,再晚就来不及了!”
在祁子隐的提醒下,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东黎女子才终于回过神来,探手入怀掏出了一支袖珍的烟火,点燃引线后高举过头。烟火带着尖利的哨音直冲入乌云密布的崖壁上空,就仿佛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的那队鱼人也已将手里的火栓铳装填完毕,展开了第二轮齐射。伴随着一阵如雷鸣般的巨响,祁子隐只觉得左肩上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将自己猛地向前推将出去,再难保持步伐间的平衡,踉跄几步后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山坡上也传来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少年挣扎着回头去看,只见山脊高处烟尘滚滚,正是樊真放下的巨石撞倒了沿途的大小树木,裹挟起大量的泥土同碎石,铺天盖地朝鱼人阵中冲去。
见此情形,刚欲前进的鱼人队伍登时惊惶了起来,挤作一团朝着来时的方向撤去!
“子隐小心!”
只听身旁的女人一声惊呼,摔倒在地的少年人被其猛地伸手拖向一旁。漫天飞舞的沙尘扑面而来,很快便将二人完全淹没于其中。他们耳中所能听见的,只剩下擦身而过的巨石下坠的轰鸣,以及鱼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直至四周重归寂静,尘埃再次落定后,祁子隐方才得以睁开双眼,却见一块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巨石,就停在距离自己仅半尺之遥的地方。石头下压着些凌乱的火栓铳碎片,还有半截血肉模糊,几乎化为肉泥的鱼人手臂。
白衣少年心中无比庆幸冷迦芸此前奋力将自己拖走,方才得以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使劲揉了揉自己被沙尘迷住的眼睛,看向山路上恍若一道城墙般堆叠起来的大小石块,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我们莫非成功了?!”
谁料话音还未落,便见头顶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闪电,却并没有听见雷声!
那道闪电径直劈在了少年人面前的乱石堆上,转眼便消失不见。紧随其后又有第二道,第三道霹雳落下。但奇怪的是,数道电光居然准确地劈在同一处位置,没有半毫偏差!
紫衣女子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扶起身旁的祁子隐便欲向后去躲。与此同时,最后一道闪电落下,竟是沿着花岗岩巨石上的缝隙蔓延开去。石块间突然爆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转而腾起一团白色的火光!
那火光越来越亮,直刺得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任谁也不可能想到,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巨石,竟在那火光的不断烧灼之下渐渐皲裂开来,进而化作了一堆细若沙尘的齑粉!
一个披着斗篷的瘦高的人影也自那白光之中走了出来。其身后跟随着的,是上万名犹如洄游的鱼群一般列队前行的大军!
来人将华丽的鮹衣长袖一挥,以两根手指直指前方再也无险可守的青湾城:
“以为凭区区几块顽石,便能阻挡我族前进的脚步了?传本座号令,将这些陆上人悉数杀光,一个不留!从今日起,这座岛便是苍禺一族重返陆地的大本营!”
“……快,快些将所有人都集中到东面的悬崖前等我!”
鱼人攻入聚落的半个时辰后,由山顶折返回来的樊真于溃不成军的岛民中寻到了祁子隐与冷迦芸。而就在众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异族大军早已击溃了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长驱直入,肆意屠杀起沿途遇见的所有人来!
“你疯了吗?竟打算将大家往绝路上领!你知不知道东面的悬崖上寸草不生,根本无处可躲。若是将人群聚到那里,定会被鱼人一网打尽,再也无法继续周旋了!”
紫衣女子用力摇起了头,转而便欲亲自带上身边为数不多的岛民断后。
樊真却直接拦下了她:“事已至此,我们还能如何周旋?冷小姐心中必定十分清楚,青湾是绝对守不住了的!幸好那些鱼人并没有将我泊在月牙湾外的战舰破坏殆尽,我已派了一队人手绕过他们的主力,悄悄将船驶去东面那片悬崖之下的水洞内,作为接应。眼下我们只需护送岛民们从崖上爬下,便可登船离开了,如此方是上策!”
“你莫非想就这样跑了?不行,我决不答应!这座岛可是百里好不容易才从这些鱼人手中夺下,又苦苦经营到了今天。他说过这里便是我们共同的家,既然是家,又怎能就这样轻易地放弃!樊真你父亲也是当年随百里上岛的五千精兵中的一员,你当明白在拼至最后一刻前,没有人能够断言胜负的道理!”
“冷小姐,我当然知道父辈们的信条。但当年跟随百里将军夺岛的,乃是一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部队。可现如今呢?眼下的我们不过是一群农人,一群渔夫,一群妇孺!百里将军确实曾说过青湾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只要大家能够活下去,能够不受任何权贵欺凌,这世间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叫做青湾,都可以是称之为家的地方啊!”
樊真的一番话,让冷迦芸忽然怔住了。她扭过头,不愿去看对方那双理智而诚恳的眼睛,似乎想要再寻到些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然而,大颗的泪却不受控制地从女子眼中涌将出来。上岛三年,向百里的身影始终都在她眼前飘来荡去。而脚下这座充满回忆的海岛,似乎也成了世上唯一能让她感受到慰藉的地方。然而樊真的一席话却如醍醐灌顶,令冷迦芸突然醒悟了过来——
而今,向百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而是代表着青湾所有岛民的理想。他是一柄火炬,一个化身,一束永远无法替代的光。而只要这些其一直挂念着的岛人们能够继续生生不息下去,他便会永远活在这个世上,活在人们的心里!
沉默了许久之后,东黎女子终于点了点头,命人传令下去:
“让所有人抓紧时间,去东岛的断崖前集合。待船自水洞出来,我们便一齐离开这里,一齐活着离开!”
生的希望一旦被点燃,便会如野草一般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再也抹杀不去。被冲散的人群渐渐在女子与少年人的附近重新围聚起来,年轻力壮的男子更是自发地利用身后这座承载了万年风霜的石头城,牵制起鱼人们的追击,掩护身后的老弱妇孺撤离。
终于,崖下的海中出现了一艘硕大无朋的黑色战舰,正是樊真所说的船!在崖顶上翘首以盼的人群高声欢呼了起来,纷纷动身向崖边涌去。
“子隐,你领着岛民们先上船去,不要继续在此逗留了。”
冷迦芸一把拉过仍在向喊杀声不断的青湾城中眺望的祁子隐,示意他先走,自己则留下断后。白衣少年却是不肯答应:
“不行,我们还不能走!泽明兄仍落在后面没能跟上!若是被那些鱼人包围,他便只有引颈待宰的份了!我这就带些人杀回去接应!”
少年说着,又踮起脚来朝身后燃着熊熊大火的石头城中看去——方才在路上,他们碰到了一群被大火困住岛民,莫泽明当即便命莫尘出手相助。然而四处奔逃之人众多,纷纷攘攘之下,银发少年一行很快便失去了踪迹。
“我不同意。当下你是这岛上最不能冒险的人!”冷迦芸当即反对了起来。
“樊大哥的船上足有可容纳两三百人的空间,可眼下成功抵达崖边的岛民仅百余众,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撇下其他人不管了么?”
祁子隐还想继续争辩,然而话尚未说完,周围的岛民便纷纷发表起了各自的意见:
“依我说,还是趁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吧。那个银发的小鬼身体本来就弱,现在估计也是凶多吉少。若是为了他再拖上一时半刻,恐怕连我们这些人都没命活着离开了!”
“可那个银发的小鬼是祁公子与冷小姐的朋友,更不止一次救过大家的性命,难道我们就这样报答他们?”
“眼下若是折返回去,保不齐会同那些鱼人正面交锋,我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一时间,原本便嘈杂不堪的悬崖上变得愈发混乱了起来。
“诸位,你们且听我说!方才我见到泽明兄时,同他在一起的还有许多老弱妇孺。这些人中,或许便有在场某人的妻子、女儿,或是老父老母!岛上许多人的父辈,都是随百里将军打过仗的英雄。将军曾说,披甲持刀者,当以锄强扶弱,匡扶天下为己任。如今的诸位虽不是行伍出身,但谁都有父母妻儿!推己及人,你们可还会有半点犹豫?”
祁子隐的语气间并没有半点强迫,却瞬间便令在场的反对声消失了。岛民中,甚至有人主动要求随其一道回去救人。只片刻功夫,白衣少年便已凑出了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他们手中所持的大多都是些带着斑斑锈迹的老旧兵刃,然而每个人的眼神里却一改此前只想自保的绝望,焕发出灼灼熠熠的无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