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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幕 戎马仓皇 九
    图娅只觉得浑身上下再使不出一丝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尸山顶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活着撑到援军到来的这一刻。哭了好一阵,少女才又重新收敛心神,勉强支起自己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朝前方仍在交锋着的战场上奔去!

    此举,只因她心中始终被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占据,需得当面向木赫问个明白。

    此时的木赫联军已战至不足千人了。愈发悬殊的实力差距,令其彻底失去了继续周旋的余地,只能奋力伸长手中的兵器,死死盯住围在自己身边的御北大军,不让其人其马继续欺近。忽听一声喝令,恍若一道巨墙般不断收紧包围的飒雪骑纷纷停止了对敌军的绞杀,于原地立足站定。元逖则再次由阵中驾马走出,有些怜悯地看着面前那些浑身浴血草原人:

    “大势已去,尔等现在便投降吧。投降,便能活着回去,去见自己的父母妻儿!”

    听闻老将军如是说,即便是内心最为坚定的朔狄武士,也不由得丢兵弃甲,彻底放弃了抵抗。如今的他们,就仿佛刚从血池中爬出来一般,没有一人身上不带着大小伤痕。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也皆写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求生的渴望。

    然而木赫却仍将手中马刀一抖,孤身一人冲上前来:“只要巴克乌沁家的人还活着,即便苍狼旗下只剩最后一人,我也绝不会俯首认输!”

    只听当地一声,元逖毫不费力便以手中长枪将攻向身前的马刀挑飞了去,进而又将枪杆横扫,重重地击中对方左肋,将其打得一连后退数步。

    眼下,木赫肩头的伤口早已重新崩裂开来,身上的黑狼皮大氅也被鲜血浸得透了。血珠滴滴答答地顺着狼毫滴落在其脚边,他却依然奋力站稳了身体,不肯就此倒下。这位在草原上叱咤多年的老人,而今就像是一头落入了陷阱的老狼,虽知道自己无法挣脱,眼中却仍露出一股不肯服输的凶狠劲。

    “传说中是苍狼与白鹿的后代创立了牧云部,如今又何必非要斗得两败俱伤?无论此前有何纠葛,都已是上一代人的事了,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血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用不着废话!”

    面对元逖的劝说,木赫却仍不肯屈服,竟是向前走上一步,让对方的枪尖抵住了自己的胸膛。见其死不悔改,元逖不由得长叹一口,将手中长枪回撤半尺,蓄势便欲向前捅去。谁知还不等他发力,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老将军且等一等,不要杀他!”

    场上众人皆是一愣,纷纷循声去看,却见割短了头发的图娅正杵着一柄满是豁口的弯刀,立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她的身后,跟随着万余自噶尔亥城中走出的牧云部众,绘有白鹿的大旗上虽满是鲜血,却依然迎风招展。

    “哼,巴克乌沁家的人,少在我面前假惺惺!即便我木赫今日死了,还会有孙儿们替我继续复仇!”

    “然后呢?”

    图娅只是冷冷地反问,“你责怪我的父亲害死了你的孩儿,便穷尽一切向巴克乌沁家,向立在白鹿旗下的族人复仇?今日,又有无数年轻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片战场上,日后他们的子女后裔,又该去向何人复仇呢?莫非在你的眼中,仇恨便应当这样一代代地延续下去,无止无休?”

    “今日所有的牺牲,皆要算在巴克乌沁家的头上!”

    “既然我说服不了你,那便让他们试试吧。”

    面对咆哮着的对方,图娅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闪身退至了一旁。直至此时,披着黑狼皮的木赫方才看见,少女身后的人群中立着一名狼狈不堪的妇人,其手里还牵着两个满身泥污的孩子,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同两个孙儿!

    “无耻之徒,居然以我的血亲做人质!”木赫的一双眼睛憋得通红,极力想按耐住自己心中的焦急与愤怒。

    与此同时,却听对面的妇人高声道:“大营被攻陷后,蒙敦命人护送我们撤退,途中却遇到了斡马部的乞纥煵。就是这个你所谓的好女婿,好盟友,竟想将我们祖孙三人当做人质带回去,作为日后向牧云部同御北求和的筹码!多亏了元逖老将军,我们此刻还能活着站在你的面前,同你说话!”

    木赫对此却仍是不信:“给我住口!当年若非铁沁他一心想要重建铁重山,我们的裴儿又怎会南下煜京,客死他乡!巴克乌沁家就是害死我们儿子的凶手,元逖更是他们忠诚的走狗,如何会发善心救你!”

    “当年裴儿去煜京的事,其实怪不得巴克乌沁家的人,而应当怪你自己啊!”

    “怪我——自己?!”

    妻子的一番话令木赫不禁错愕。他还想反驳,却见面前的妇人将两名孙儿交给了图娅,缓步走到了自己身前,柔声劝道:

    “当年,裴儿同他父亲一样的争强好胜,一样的胸怀大志。重建铁重山,乃是整个牧云部的头等大事,身为嫡子的他又怎能不闻不问,袖手旁观?”

    “可我当年已经明令禁止裴儿与那些青年一道南下。没想到铁沁他却一意孤行,竟是下令那些年轻人连夜启程!待我再见到裴儿时,他已经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冰冷尸体了!”

    “莫非你从未想过,当年裴儿为何会违抗你的命令,依然参加那支南下的百人队的?你这个做父亲的向来对他要求严格,他也便事事都想要做到最好。越是禁止他去,他反倒越想要证明给你看!连夜启程,其实是裴儿假传了铁沁罕的旨意。而所有这一切,皆因他作为勃勒兀家的嫡子,太想建功一番功业获得承认!更是因为他不想让你这个父亲失望啊!”

    妻子的一番话,终于令木赫幡然醒悟。其实他心底一直清楚,自己对巴克乌沁家族所有的仇恨,皆源自于对过往失去的无力挽回。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选择面对,而是选择了逃避与指责。

    木赫握着马刀的手终于松了开来。一直梗着脖子的他,竟如火上烤着的坚冰一般,忽然双膝一屈瘫软了下去,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位叱咤风云的长者,好似突然苍老了十多岁。泪水顺着他眼角沟壑一般的皱纹滚落,而其身后那面早已残破不堪的苍狼旗,也随之轰然倒下。

    “是我——错了!我是牧云部的罪人!还请公主赐我一死!老臣只求能有人照顾好自己的妻子与两名孙儿,让他们继续为牧云部效力!”

    木赫涕泪俱下,伸长双臂拜倒在图娅的面前。少女扭头,同马上的元逖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却是走上前去,伸手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照顾家人的事,还是由你自己去做比较好。”

    木赫诧异地抬起了头,似乎根本不相信面前这位巴克乌沁家的最后血脉,竟会如此轻易便能饶过自己的性命。

    图娅却只是笑着摇头:“自弘吉祖父在位时起,木赫伯伯便是族内的肱骨重臣。若是杀了你,岂非自断臂膀?况且牧云部不可只有白鹿而无苍狼。如今我部正待东山再起,绝不能,也不允许再有毫无意义的牺牲!”

    木赫被少女的大度彻底感动,纵横着老泪,又一次冲少女毕恭毕敬地叩拜下去:“公主大恩!自今日起,木赫与苍狼旗下诸将随时听候差遣,万死不辞!”

    图娅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然而那笑中却依然透着明显的哀伤:“万死倒是不必,只是如今我有一事想问。不知将炎他——”

    “前番交战时,新罕虽然落败,却是被一群闯入阵中的野马救走了。”

    “那马群如今去了何处?”

    得知将炎确未阵亡,图娅当即面上一喜。可当她打算继续追问时,却见木赫摇起了头来,瞬间心中咯噔一声,再次陷入了无尽的失落。

    谁知,忽然有人自飒雪骑阵中走上前来,竟是立于姑娘身后,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图娅猛地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只见一双纯黑如墨,带了一圈圈白色水纹的眼眸,正看着自己微微笑着:

    “我答应过你会回来,又怎可轻易食言呢?”

    图娅先是一愣,旋即转过身去,一头便扎进了对方的怀中,泣不成声:

    “那你为何不早些回来?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多孤单,多绝望……”

    “我虽被乌宸领着的马群救起,然而幸存下来的铁重山便只有数十众,即便连夜赶来噶尔亥城下,也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我左右思量,才决定先去南边,等候元逖老将军率领援军到来,再与他一道杀回来……”

    将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族人,想要稍稍摆脱这样的当众亲昵,却是被图娅紧紧搂住了腰身,根本推不开。

    元逖也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对二人行了一礼:

    “如今的牧云部虽历此浩劫,却是因祸得福,不仅新罕同公主毫发无损,更是解开了巴克乌沁与勃勒兀两家之间的心结。更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二位:就在方才,老臣派出的信使已发回了消息,邑木与青兹二部首领已经同意,与我部歃血为盟,并尊牧云为盟主!他们派出的使节,不日也将前往忽兰台,拜谒公主同新罕!”

    “邑木与青兹?”

    将炎同图娅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并不知晓元逖究竟如何,方能这么快便说服了这两部同意再次结盟。但得知了这个消息,四周举着苍狼与白鹿旗帜的武士间,却是爆发出了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天合罕万岁!公主万岁!”

    欢呼雀跃的人群相互拥抱在一起,宣告着此前那场伤亡惨重的大战就此成为了过去。如今除斡马部之外,朔狄五部之三皆已归顺结盟,加上乌宸带回的马群作为新的坐骑补充,牧云部这个不久前还内耗严重的部族,转眼间便又凝聚起了一股草原上无人能敌的强大力量!

    “老将军,你究竟又是用了何种方法说服了御北为我发兵?”

    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图娅凑到了元逖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声问道。直至此时,她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使劲用手掐了自己两下。

    元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凝重,将少女拉到了一旁,方才小声解释道:

    “公主应当知道,此次御北派出飒雪骑前来驰援,须得跨过销金河。此举实是有违左丘氏同你祖父弘吉,于六十年前休战时所约定的承诺。况且,如此庞大的南人军队深入雁落原腹地,不提前做些准备又如何能行?”

    “老将军,难道这些飒雪骑并非是来帮我们的吗?怎地听你的语气,好似把他们也当作了牧云不容忽视的威胁?莫非邑木与青兹两部答应结盟,与此事也不无干系?”

    图娅心中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果然,元逖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更加应证了她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公主有所不知,你眼中所见这些白衣白马的骑士,乃是集结了飒雪骑的全部精锐,绝非凭老臣的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请来。此次,实是御北国主亲下敕令,要求其定要护得公主周全——”

    “御北国主,为何竟会突然关心起我这个远房表亲的安危来了?”

    “公主,如今的御北国主虽姓左丘,单名却是一个厥字!”

    “外祖父左丘阙!?当年不正是他将母亲送来牧云部的!他怎地还活在人世?而且竟会继续坐在那御北的国主之位上?!”

    听见元逖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图娅不禁当场变了脸色。她心中对那个当年强迫母亲北上和亲的外祖父没有半分好感,当即恶狠狠地反问起来。

    “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公主、新罕,还请你们二位随老臣来。眼下御北使臣正在阵后帐中等着你们。”

    元逖却是语焉不详,只简单解释了两句便翻身上马,又命人牵来了两匹军马,供她二人骑乘。

    图娅只觉得心跳变得很快,犹豫着不敢去拉缰绳。忽然,她暼见身边的将炎向自己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明白眼下躲是绝躲不过这一关了,只得硬着头皮在老将军的搀扶下上马,跟随在其身后,忐忑不安地朝远方的御北中军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