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岭之中,大宁往返定南卫的驿道已经有快两月未曾再有商旅经过,剑南道的粮草军械源源不断的从益州、府州各处军镇中被送来蜿蜒难行的横岭当中,世人曾以为剑南道的宇文恭面对藏司兵马多是避而不战,只有藏司夷人兵马杀至城下才出关驱敌,未曾远征雪域是因为雪域与剑南道之间荒无人烟的野原,更有甚者在暗中揣摩宇文恭在暗中得到宇文杰的授意,不肯将镇国公宇文莽留下的这支兵马折损在雪域野原之上。
而独孤涛打破了所有的疑虑,杨景当然知道宇文恭从剑南道送来的军报之中所谓大捷成色几许,故而从未想过让宇文恭成为第一支入京勤王在九门之外列阵迎敌的人马。汉中雄关之前,率十万大军的宇文恭居然能被独孤涛的万余人马打得人仰马翻,一步步被引到横岭关外,若非长安之乱得以平定,杨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师南下取了横岭关让独孤涛腹背受敌,真是无人知晓宇文恭会与独孤涛纠缠至何日。
独孤涛的命运本不该如此,他当是大宁勋贵将门中璀璨的星星,成为逐渐式微的怀国公府日后可以仰仗倚靠的参天臂膀,但世事无常,整个独孤一族成了反贼,他与杨复远合兵一处甘为先锋长驱入关的更是天子未曾冤枉了独孤一族的铁证。
纵是用尽万般手段,独孤涛也取不下杨泰亲自把守的横岭关,等他回师一击时,纵然击溃了赶来的宇文恭还有数万剑南兵马,也没法在大战之后挡住杨泰号令之下从自己左右两翼杀来的楚军还有河北兵马。
精疲力竭的独孤涛被赶进了横岭重岩叠嶂的山中,杨泰也并未费尽心思的搜山巡夜,只是团团围住,将独孤涛这支本就是七拼八凑的兵马困在了山里,秋夜的山里并不再如同夏日那般凉爽,不断刮来的夜风还有山下朝廷兵马宴饮的欢乐之声让独孤涛的麾下人心思动。
独孤涛并不知道杨复远是如何败的,但他知道,等不到辽军驰援而分崩离析的时刻,近在眼前。杨泰没有给独孤涛率军杀下大营的机会,在一个大宁永文七年的寻常秋夜,山下忽然唱起了京畿之地的歌谣,无论是独孤涛的怀国公府旧部,还是那些被独孤涛打散最终成为叛军的长安以北边军将士,大多都是京畿子弟,能听得明白山下的歌谣只有一队人马唱出了自己的乡音,东面山脚下带着南地音色的应该是撑着楚字王旗的楚王一部,北面的有着北地音色的则是人高马大的河北河东兵马。
而西面和南面的人马,应当是杨泰的亲率的京军,歌谣声里,人心思变,军心动摇之际,无论独孤涛如何鞭笞,都无人再愿随他杀下山去,尽管他可以杀了那位质问他若是当真可以杀下山去突出重围,何须等到今日的士卒,但他挡不住这些本就是自己大胜才愿意追随的边军,如今自己败象已露,不愿再追随也是常情。
独孤涛亲自引燃了大火,再趁着大火肆虐,率三千骑往军力操着一口南音的楚军大营杀去,他本该是名将,应当想到以杨泰的手段这是一个陷阱,所有人都知道几只拼凑在杨泰麾下的兵马中楚军兵力最少,那杨泰为何能不知道。
杀下山区的独孤涛的确看到了那杆楚字王旗和宁字旗一道在迎风飘展,却也意外的看到了杨泰的帅旗,还有本该移驻横岭关的宇文恭。
得到杨泰的默许之后,宇文恭没有放过一雪前耻的机会,在楚军人人高唱京畿民谣的助阵之下,与独孤涛的三千骑下马死战,天色拂晓前,大战即止,在新一日的黎明跃出东山时,楚军也闻到了那股子血腥之气,大军循着气味上山,两侧的空地之中都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具尸身,许多尸身皆是头破额裂,残肢体破,血水横流脑浆四溢的场面虽然瘆人,但对已经在死人堆里滚了数次的他们而言,已经见怪不怪。
山里的草上有露水,也有血水从草尖滴落渗入泥土当中,将泥土染成了黑红色,许多山中食肉的猎物也是蹑手蹑脚的叼着人肉后便立刻跑回林中,对披甲持剑上山的他们是避之不及。也有飞禽在空中不停地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
楚军之中有不少是杨泰的旧人,萧纲之子萧玄,长雷营统领洪海,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校尉,都尉,千户,百户,老卒。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在杨泰跟前表露的太过亲热,而杨泰对他们也大多是避之不及,楚军将士唯恐与杨泰的亲近会给杨宸惹出祸来,今日独孤涛一部的覆亡,才是阵阵的飞鸟已尽。166小说
杨泰将那些没有追随独孤涛一道走向末路的兵马拆散编入了河北河东的两道兵马之中,站在横岭八千峰号为苦悬头的山峰之上,他下令今夜在横岭关犒赏三军,而收拾残局的活计交给了宇文恭的旧部。
也正是大战彻底结束之时,天子的近侍,外人眼中九五之尊御驾跟前的第一号红人陈和带着封赏的皇命,数百坛御酒,还有一个女子入了横岭关。
横岭关杀鸡宰牛的热闹景象让人恍惚间以为太平重现,篝火,御酒,不醉不归的营帐还有泛起万千星光的苍穹之下,因为陈和的到来,而使得整个场面的热闹喧哗,到了顶点。军前衙门里几十张桌子上都是大鱼大肉,各不相让的百户千户也是举坛而饮,万分嫌弃那些书生才会用的酒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宇文恭戡乱有功,即日入京封赏,麾下兵马,归于剑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王杨宸一部,转战千里,先定晋逆,再克辽贼,着楚王亲军骠骑营入京屯驻泗水镇,余部各归定南,一应封赏,着礼部兵部议定.....”
这是几道让所有人都不大高兴的圣旨,此时的宇文恭默默抬头看着杨泰,不免想到几年前杨泰便是在横岭关前弃掉了十万大军,孤身入京,最终落得一个夺爵除位,囚于幽巷的结局,可他是臣子,自然是不敢有逆心,如今杨泰可差遣兵马数倍于己,便是这军前衙门里,跟着陈和而来的羽林卫也有数百,从陈和不易察觉的诡笑之中,他嗅出了杀意,丝毫未曾怀疑,自己今日若是不遵圣旨,只怕明日就得被杨泰收拢兵马,交由羽林卫羁押入京。那时便是有镇国公府为自己作保,一生荣华,付诸东流。
“臣,宇文恭领旨!”
宇文恭领了旨意,剑南道那些在军前衙门里饮酒作乐的部将却放下了各自手中的酒樽,这么些年,藏司兵马总是在朝廷诏宇文恭入京的时候破关而入,劫掠剑南百姓,让宇文恭自先国公薨逝,一直未曾得以离开定南卫,而如今,却要宇文恭一人入京,杨泰之事恍如昨夜,不免让他们忧心起了宇文恭的前程。
长安城里,杨泰有自己的兄长,而宇文恭也有自己已经袭承镇国公爵位权倾天下的堂兄,命运如何,唯有听天由命。
楚藩上下也领了旨,不过是在安彬的强压之下,破光营,长雷营,承影营,骠骑营,朝廷只许杨宸的骠骑营亲军入京,而让他们三人率军回南疆,总不免让洪海心有不忿,早在陈桥时,当杨宸刚刚从燕子山受降将数万辽军带入上下便收到诏命要他将晋逆,辽逆棺椁与仁孝文皇后灵柩一道送去阳陵和桥山之时他便不从,没有杨宸的王命,不知会惹出多少事来。
陈和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他明白因为自己的到来,整个宴会只热闹那么片刻,许多人的御酒都不曾饮完,就放下了酒樽,为自家主将的前程安危忧心。其实换在从前,杨景绝不会如此仓促的要将这些刚刚平乱的功臣赶出长安,只是眼下的长安,的确无法供养这么多的兵马,而天子圣躬抱恙,无论是谁,统兵数万就在卧榻之侧,也总不免让人猜疑。
面对顷刻间消沉下去的场面,陈和没有多说,转头向一直默默饮酒的杨泰说道:“上将军,秋高气爽,要不今夜,让奴婢好好领略领略横岭关这京畿第一个的雄姿?”
杨泰没有应声,起身便走,跟在身后的白渐鸿一步未落的紧随其后,而所有人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杨泰被陈和还有羽林卫“架走”,便是心中不平,也只是无声地默默坐下,长吁短叹。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未曾在杨泰麾下效命,却因为同是大宁将士的缘故,对杨泰曾经南边转战万里,东征西讨,为大宁开疆拓土的故事心驰神往已久,其实许多人在暗中都曾想过,若是七年前横岭关那一仗胜的是楚王杨泰该如何。
可所有的幻想都在杨景永文一朝使得天下承平,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仓廪富足后渐渐破灭,又让人不禁想到,若是杨泰不为天子,只做大将军,一辈子不回长安,在战场上为大宁建功立业该如何?可所有人又都清楚,那些将杨泰拉下皇位,而推上了一位圣明仁君的人断然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出现,因为杨泰这把先帝手中的快刀,会一直悬在他们的头上,让他们日夜不宁。
杨泰走上了横岭关的城墙,横岭关只是他一生中经过的无数关口之中并不显眼的一座,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七年前正是在此处,他再也不是那个让所有人臣服的楚王殿下,也不是那个让北奴人闻风丧胆,渤海王叩首回话的天策上将军,在这里他抛弃了追随他一路自阳明城北返的十万大军,用自己的肩膀,让杨景踩着走上了皇位。
今日陈和的到来,他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陈和回来得如此快,仗刚刚打完,就忙不迭的让自己做地狱鬼,而此刻,他连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到幽巷也不敢明言,毕竟天子龙体抱恙,太子根基不稳,而自己平乱又添新功,仿佛每当社稷宗庙大厦将倾时,自己才是那个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定海神针。
秋风穿过横岭的山野扑面袭来,对自己一生所为无愧于心也无怨无悔的杨泰向陈和问道:“皇兄让你来,是送我走吧”
陈和笑而不语,叹息道:“主子的时日无多,有些事,还请上将军莫要怪奴婢”
“我不怪你,帝王家中,皆是常事”杨泰双手负后,又问道:“你回京告诉陛下,我此生无心帝位,也非是喜欢金戈铁马的沙场,此生与先帝和先太后负气离京之举,也非是少年一时意气,只求大宁四海清平,家家户户富足安乐,不必受辱于蛮夷马下,陛下之所为,乃千秋万世基业,太子仁厚良善,长此以往,我大宁盛世将现”
可说到此处,杨泰话锋一转:“十年前北伐,本以为北奴内乱不止,气数已尽,四海之内定无可与大宁匹敌者,天命佑我大宁,完颜家的一代雄主又是英年早亡,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但今日所见,北奴阏氏才是雄主,扶持幼子雄霸草原,来日必是心腹之患,我大宁不可居太平而忘危,秦王与楚王,俱是良将,皆可用之,待时局稍定,当以凉州,九边,关宁,秋猎塞上,疲其国,劳其军,累其民,不王师远伐,数年之后,敌疲我胜,自可以国力胜之,我心中谋划疲敌之策,已写入《天策武略》之中,埋在了幽巷树下,还请你代我呈于御前”
陈和听完,弯下了腰说道:“上将军忧心国事,是我大宁之幸,是我大宁之福”
“国事如此,倒无不放心,只是夫人和淮南王父子,就托付于陛下了”杨泰将所有的事交代清楚后,望着远处山岭,夜幕月色之下,略有感伤:
“那你便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不求附葬阳陵,此生与先帝和先太后闹够了,下去了也不清净,若是可以,就选在桥山福地吧,我与陛下,此生手足,来世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