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的兄长,无风不起浪,如今关乎王府后宅的种种流言,真论其因果,还是得从他的身上说起。看着站在眼前,脸色沉寂的杨宸,杨智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叹道:
“北奴王庭和完颜沓有嫌隙,前几日方才送到长安的消息,你在入崇北关前那夜遇险,就是完颜沓率军入关截杀的,邓耀在你帐下生死不知,对吧”
无论是自己遇险,还是邓耀生死不明,杨宸都未曾写在军报中送回长安,而这一切,杨智在数百里之外的长安城,了若指掌。
“是”
见到杨宸承认,杨智也拾掇着起了身,从杨宸的身边走过,轻拍着肩膀说道:“非朕不用邓通,只是来日削秦王府,贬抑曹家时才有用处,邓通也绝非不成器的纨绔草包,若邓耀真是死在了此战当中,如何向邓家交代,你还是要早做打算”
“臣弟明白”
杨智径直走到了杨宸的身后,颇有些惆怅地望向长乐宫的殿宇宫阙:“父皇名效黄老,实则重用儒家,朕欲行大有为之治,有些地方,朕能帮你,有的地方,朕帮不到你。早些回王府去,在京中这些时日,让王府后宅安宁一些,不要再授人以柄,任其评说了”
“府宅私事,叨扰皇兄,臣弟死罪”
“咱们是亲兄弟,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朕寄大希望于你,可不要这开头的第一战,就丧师辱国,让朕在这帮老臣面前,抬不起头来。”
“诺!”
杨宸转过身来向杨智作揖行礼,正要告退时,杨智又提醒道:“庙堂之中你势单力薄,有几个人朕要大用,晋阳兵乱,和珅一家老幼皆死乱军之中,朕要让他回京做长安府,徐师傅去户部,令狐元白入兵部,这三人,你可有把握驾驭?”
“陛下!”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杨宸有些不安,连忙解释道:“他们和臣弟皆是陛下的臣子,何来臣弟驾驭一说?”
听闻此言,杨智故意将眉头紧皱,两手交叉于胸前,弯下腰盯着作揖请罪模样的杨宸,一脚踹了过去:
“你小子,惶恐请罪也是该你说的?”
“臣弟不敢”
“这是咱们杨家的江山,让你帮朕守着,朕要效仿圣人,垂拱而治天下就不行?”
“啊?”
杨智又是一巴掌拍在杨宸的肩头:“别啊了,朕已经让人去楚王府传谕了,快回王府去把一身收拾干净,明日来上朝了再说,你家那位楚王妃这些时日在长安城里可是为你做了不少事,你懂朕的意思吧?”
“什么?”
“滚!”
杨智最后的一脚没有落到杨宸身上,一场兄弟俩之间的打闹也就在杨宸又一次坚挺背影从乐台之上的消失后结束,杨智对杨宸,的确寄了大希望,在他眼里,没有谁比自己弟弟,更适合做一柄天子手中的神剑,便是削国,也举重若轻。
偏殿里,匆忙赶来的太医将止扭伤的药酒命宫中女子涂抹在了木今安洁白若雪的脚踝上,见杨智走进,众人又是连连闪避。
一支支银针紧随着让脚踝处火辣辣疼的药酒扎在了她的脚上,本来还说轻轻哼着,疼出一头大汗的木今安抬起头时看见的却是杨智的关怀的面庞。
“不必找了,朕已经让他回王府了,或许明后日散朝了,他才会再来后宫给太后请安”
杨智其实不用向一个寄居在宫中的番邦之女说这么多的,可当他看到木今安抬头望见自己又迅速从向自己的身后张望时,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从始至终,杨宸都没想过过问木今安的伤势,也没说过自己要看一眼因为他而被送入宫里以此堵住悠悠之口的木今安。
见机行事的高力趁势把众人屏退,刚刚施了针的太医,也被领走,让偏殿里面,仅仅剩下身着龙袍心事重重的杨智,还有刚刚扭伤了脚,见殿中只剩下杨智时,惴惴不安的木今安。她隐隐看到了杨智的心事,这是她从知道自己这副容貌会让那些男子有多么趋之若鹜后便无师自通的本事。
“陛下”
木今安先开了口,她嗅到了一丝危险,这声陛下,更像是求饶,可她终究还是不知人心的斤两,一个在自己眼前楚楚可怜告饶的女子反倒会让人更是血脉偾张。
“若是你王兄不来接你,你怎么办?”
“臣女,臣女还有一个弟弟,名叫阿图,在楚王殿下的军中行事,臣女可以出宫,和弟弟相依为命”
木今安不敢正视的杨智的眼睛,那双曾经她眼里最是沉稳而深不可测的眸光里,有身为男子,最本能的火焰。
“你好像已经猜到了你王兄不会来接你?”杨智一面问道,一面坐到了木今安身边的那张梨花椅上。
“在东羌,臣女已经是王兄口中的一个死人,他又怎会来接臣女?”
杨智愁容满面的摇了摇头:“如今他不过是朕的臣子,朕让他来接你,他又怎敢不来,只是楚王说你回去也是一个死,朕知道自己弟弟的性子,他是断然不会放你回去的”
“为什么?”
“你是一个女子,不懂军国大计,朕说了你也不懂,若是不归东羌,可愿留在宫里?”
“嗯?”木今安大惊失色道:“陛,陛下,这是?”
“这是长安,无论是朕,还是楚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妄为,你已经是朕昭告天下的东羌郡主,又是按着外邦臣女在京,领了内廷的女官之身,再回楚王府,名不正言不顺,反倒是让天下人说楚王贪恋女色,不顾人情,楚王妃出自宇文家,王府后宅,也绝非楚王一人可以一言九鼎的地方”
“陛下和臣女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木今安微微试探地问着,坐在一旁淡定自若的杨智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随口吟出了一首自己第一次在乐台之上看木今安一舞回到甘露殿仍旧念念不忘,性起而成的一首词:
“春葱指甲轻拢燃,五彩条垂双袖卷。雪花浓透紫檀槽,胡玉急随红玉腕。当头一去情无限,入破铮综金凤甲。百芬芳酒祝长春,再拜敛容抬粉面。”
木今安只是在一旁静静地侧耳听着,等杨智吟完,她将要开口时,杨智又好似试探一般的问道:“你喜欢楚王,是么?”
又一次被问到此处的木今安还是和第一次时一样,没有说话,目光却微微向下,也未看向脚尖。
“女子垂首却目不及脚尖,乃是世间绝色,果真如此,哈哈哈”杨智笑了,笑得并不肆意:“朕这个弟弟,自幼和朕一道长大,他的心思从未瞒过朕,若是你与他无缘,该当如何?”
“臣女本就不敢奢望,自被楚王所救,姑且捡回了一条性命,已无他求,唯思报恩而已”
“自古美人配英雄,当真是如此”杨智感叹着,走出了乐台,再未说话,这长乐宫还是从前兄弟二人一起偷看青晓换肚兜时的那座长乐宫,他也仍旧是那个,在知道杨智逃出宫跑遍半个长安只为给青晓买一支簪子后,在青晓升任女官时,将自己准备那只胭脂盒放在袖子里,最后扔进了太掖池中的杨智。
自己弟弟喜欢的东西,他不会去争,若是杨宸也得不到,纵然是费尽这座锦绣江山,他也愿意去给杨宸换来。
没有什么帝王家中的手足相残,有的只是自幼长大的情谊,和杨宸在兵乱自顾不暇时仍然舍命去救他时的愧疚,毕竟那时已经被宇文家侍从所救的他,没有敢冲到乱军肆虐的皇子居所里,救自己弟弟的那股勇气。
从小到大,明明杨宸比他年纪更小,每遇凶险,却总是挡在他的前面,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从未退过半步。正位东宫时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日做了圣明天子,也要一步不离的护在杨宸身前。
木今安并不傻,相反,如今的她比从前已经聪慧机灵了许多,在这一刻,她明白了宇文雪送自己入宫时为何是一番忧心的神色,也明白了皇后让她亲近杨智的真正原因。若是没有在东羌遇见杨宸,也许今日面对这番富有四海却仍旧是小心翼翼试探问询的杨智,她所想的,并不是那个见着自己扭伤,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的人。www..cc
从乐台离开不久,从御花园里经过往前宫走去的杨宸遇到了两个不速之客,从前性子跳脱但在先帝去世前后性情大变的杨婉泪痕未干的拦在了他的前面,跟在一旁的,是已经嫁给李鼎,来日要做邢国公夫人的五姐杨韫。
“见过五姐”杨宸先是向杨韫行了礼,又笑着向显然刚刚才大哭一场的杨婉问道:“哟,这是谁惹到我家公主殿下了?给皇兄说说,皇兄去给你出口气”
“当真?”
杨婉又擦了一把眼泪,盯着杨宸问道。
“七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敬给皇兄写过一份折子,说不愿娶我,七哥帮我把这门婚事退了,我杨婉乃是先皇之女,他竟然敢这般辱我!”
没人知道杨婉是从何处知道了这件事,今日入宫给宇文云请安的杨韫和杨婉一道离开长宁殿后,也因为杨婉的愤愤不平和哭得梨花带雨而被迫留在了宫里劝慰,一步也没能走开。
“你这婚事是父皇遗诏亲自许的,我哪儿有这个本事,只是王敬素来行事稳重,是断然不敢写折子敢推掉这门婚事的,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哪儿有什么误会?”杨婉颇为委屈的说道:“宫里都传开了,皇兄从上林苑回京之后他亲自拿着折子在甘露殿说的,他既不愿娶我,又何必入宫到母后宫里见我,我乃父皇在奉天殿钦命赐号的公主,虽死不可受辱,七哥!你也不愿帮我?”
婚事在即,杨宸知道自己的妹妹历来是这般行事跳脱,但也觉着此时非同小可,一时间接话也不算,不接也不是,见杨婉又委屈地掉了眼泪,只好先说道:
“大婚在即,不要哭啦,许是有什么误会,等七哥明日去一趟王阁老府上,若真是他王敬所为,七哥答应,一定给你哭一口恶气!”
“七弟”自幼在王府和宫中就因为恪德守礼而名的杨韫拉着杨婉也不忘向杨宸说道:“皇妹还小,你都已经是做父王的人,怎么还和她一样胡闹,这眼看着就要大婚了,皇兄和皇嫂都已经让礼部准备妥当,可不能再节外生枝”
杨宸也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丝绢递给了杨婉,宽慰道:“就算是要大婚了又怎么着,本王的妹妹是大宁的公主,他王敬要真是敢这么无礼,不嫁也罢”
如同抓住了救命道菜一般的杨婉抬着泪眼打量着杨宸,一时间有些愣住,其实当年最宠他这个妹妹的,是杨复远,其次才是杨威,毕竟当年他们二人是跟在废太子大哥杨琪身后为非作歹的一伙,对安分守礼的杨智,杨婉其实自幼就不太亲近。
好不容易将被大婚逼得使了性子的杨婉送回了宫里,天色渐晚之时,杨韫和杨宸姐弟就一道出宫。
“姐,骑马累了,坐你的马车,捎弟弟回王府一趟呗?”
“好”
杨韫知道杨宸有话要对自己说,应了此事,上马车前,还特意让自己的婢女换掉了驾车的马夫。
“你可不能跟着八妹胡闹,这桩婚事,也算是父皇的一桩心血,万不可毁掉”刚刚坐进马车,杨韫就先开口说了起来:“也怪从父皇驾崩后,这杭太妃就见不到八妹了,否则八妹也不致被人蒙骗至此”
“蒙骗?”杨宸好奇了起来。
默不作声的杨韫只是默默在左手的掌心写下“长宁”二字,方才说道:“若是没有父皇的遗命,八妹嫁去镇国公府,嫁给宇文松倒也是极好的,毕竟皇族血脉与勋贵之臣联姻,乃是太祖皇帝时就定下的规矩。”
心里了然了些许的杨宸眨了眨眼:“姐,你嫁给李鼎,当真过得好么?”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杨韫问完,想到了自家公公当初在长安收到李鼎在定南卫大闹一场,去弘福寺里砸上一场,怒不可遏之余求着自己赶紧给杨宸写信为李鼎请罪的事。
又垂首低声地说道:“咱们的命,哪儿有选的?好坏如何,我都是大宁朝的公主,来日邢国公的妻子,母亲,祖母,让邢国公的血脉里,流着咱们杨家一半血,就是你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