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渡十五岁那年认识的崔近屿。
那时她还没有“周小渡”这个名字,她只是十步楼四部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杀手,编号是冥部三十三。
她十岁那年遇到主人,被主人所救,得到了一个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机会。
当时,有某个人对她说,像她这样柔弱愚钝的小丫头,最多只能在杀人场中活三天。一个月后,她亲手斩杀此人,踩着无数尸骨,踏入了十步楼。
而后,又花了三年时间,她挤进了混冥昼夜四部中的冥部,得到编号“冥部三十三”。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他竟还记得自己,他对自己说:“小丫头,你做得很好,能看到你成长至此,我很欣慰。你看到那里挂着的十块名牌了吗?希望有一天,我能在上面看到你的,别让我后悔当年救下你,知道吗?”
她当时心潮澎湃,立下雄心壮志,决意要成为十步楼最得力的干将,报答主人的恩情。
虽然后来她才知道,主人对很多属下都说过类似的话,他生来过目不忘,记住她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这是后话。
她成为冥部三十三,开始拼命地接任务,不断地杀人,就为了能早一点将自己的名牌挂到天地阁。
十五岁那年,接到任务,前往舞阳侯府,刺杀一个少年。
那时的十步楼正是急于发展的阶段,干涉朝堂之争的事情没少做,文武忠奸,除了皇室,只要杀得动,无一不敢杀。直到后来皇帝把持朝政,强势打压武林势力,十步楼才被迫蛰伏,和朝堂划清界限,明哲保身。
周小渡当时的任务,不过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个小任务,刺杀舞阳侯次子崔明堂。雇主是谁,不得而知,但想来也是与党争脱不了干系。
舞阳侯崔蒙出身寒微,后来投军从戎,立下军功,被封舞阳侯。还娶了魏国公的女儿李氏,生了两儿一女,感情甚笃。
当时所有人皆默认,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崔明堂,会继承舞阳侯的爵位,人皆称其为“崔小侯爷”。
谁知,却在崔明堂十五岁那年,杀出个长他两岁的崔近屿。崔蒙投军前在乡下娶的发妻带着这个儿子找上了舞阳侯府,闹着要个名分。
圣上问及此事,那崔蒙便答,与发妻在战火中离散,断了联系,又误信了旁人的谬言,以为发妻已死,这才迎娶了魏国公的女儿李氏,如今方知,发妻竟未身死,还为他诞下了一个长子,取名崔近屿。
按照律法来说,其实崔近屿才算是嫡出的长子,但崔明堂生母出身高贵,当年也是阴差阳错才造成如今一夫二妻的局面,圣上一时间也难以决断,遂下令:
既是武将之家,那便以武功定身份,三个月后,崔近屿与崔明堂决斗一场,胜者便被册封为舞阳侯世子。至于两个舞阳侯夫人,便平起平坐,不分高低。
这场决斗其实并不公平,崔近屿虽长了崔明堂两岁,但他在乡野中长大,不会半点武功,人也生得干瘦,不比崔明堂强壮。
反观崔明堂,自幼跟在武将父亲身边长大,吃穿不愁,养得虎背熊腰,兼有武师名宿教导,刀枪棍棒耍得似模似样,内劲气功练得也扎实。
但崔蒙的发妻谭氏并不懂得其中门道,她单纯地认为,娇生惯养的崔明堂,必定不如她粗养长大的崔近屿皮糙肉厚。
谭氏自打接了这道旨意,便开始日**迫儿子操练,让他扛着大包,绕着院子上百圈地跑;让他对着墙壁挥拳,打到双手鲜血淋漓;让他在睡梦中都要倒立着,练习臂力……
她自己的儿子,她不可能不心疼,但她太想要得到他们原本应得的荣华和名分了,她总是劝她的儿子:“好孩子,你且忍一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打败崔明堂,你就是世子了。”
可是她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得知她这般行径,纷纷笑得牙都要掉了,笑她磋磨亲儿、痴心妄想。
这舞阳侯府,甚至这整座京城,每一个人都在看他们母子的笑话,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他们以卵击石,注定一败涂地。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决斗的那一天正式到来,等着他们在惨败中绝望崩溃。
用千百双含着恶毒笑意的眼睛,在明处暗处冷冷地等待着。
“但是,我想要你赢。”那少女如此说道。
崔近屿抬眸看着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眼睫颤动,抖落下细细的雪来。
他被冻到涩滞的喉咙微动,“我阿娘也想要我赢,可是,我做不到……我今天亲眼看到他,一人一剑,横扫十名武士,他明明才,只有十五岁……”
他跟阿娘说,他做不到,他比不过崔明堂,哪怕再给他三年,他也比不过崔明堂。
阿娘很生气,指着他的鼻子辱骂他是“甘于下贱的贱奴”,说他是“不孝的逆子”,是“胆小如鼠的软蛋”,然后就把他赶到院中罚跪,她不让他起来,他就不许起来。
下雪了,好大的雪,砸到身上,好疼……但或许是阿娘是哭得太投入,她没听到落雪声。
夜色渐浓,风雪愈急,阿娘还在哭,哭到连点灯都顾不上。
那间厢房融于墨般的夜里,像一只随时可能要暴起,张口吞噬掉他的勐兽。
黑的夜,白的雪,天地一片惨澹。
母亲的哭声萧索凄凉,渐渐地低了,他耳边只余风雪之声。
他想象着母亲此时此刻木然的表情,还有颓废沮丧的坐姿,愈发觉得茫然无措起来。
就在这时,一把小红伞忽然闯进他的视野。
撑伞的是个梳双髻、面容普通的小丫鬟。
她说别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她却想要他赢。
小丫鬟将红伞移到他的头顶,低低地说:“小侯爷,这么大的雪,你冷不冷?”
崔近屿抬头,看着她在暗红阴影里的脸,不确定地问道:“小侯爷?”
“是呢,小侯爷,奴婢为您撑伞。”她莞尔而笑。
“小侯爷,是他们喊崔明堂的。”
“可是这本该是属于你的称呼啊,”小丫鬟目光澄澈,莹莹如琉璃,“从前被鸠占鹊巢,今后,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会输的,到时候,圣上会册封他为世子,我什么也不是。”
小丫鬟幽幽地说道:“你自己都放弃了自己,这世间,还能有谁能将你扶起?你看呐,这么大的雪,你阿娘却让你跪在雪地里,她该是有多气多痛,才舍得这样对你?”
崔近屿用力地叹了口气,呼出的白雾在眼前涌动,“那我该如何呢?”
“我可以帮你。”小丫鬟道。
“你能帮我?”他眼神震动。
小丫鬟澹澹地说道:“你愿意拼力一搏,那我便传授你武功;你若甘心苟且平庸,那便假装今夜没见过我。”
“我愿意,赌上性命,全力以赴,去争一口气!”崔近屿凝视着他,语气坚定,“请你帮我!”
那小丫鬟递来一个金色镂花的暖手炉,带毛边的澹黄袖口,伸出来的手白腻细嫩,“小侯爷,我是第一个这么喊你的人,今后会有很多个人也这般喊你……希望以后有一天,我还能喊你一声,‘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