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群山间的空隙,抚摸着古田暗黑色的城墙。
陈应龙站在前门楼上,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望着不远处一直到山谷尽头的敌军营帐,和远处延绵的群山。
那山上,开满了叫不上名字来的鲜花。
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山沟沟里的县城,有多美丽。
但是今天,他站在这里,想要把这一切美好尽收眼底,就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有个美好的记忆。
千总于晋臣默默的陪在他的身边,一起感受着这战前短暂的宁静。
他本身就是古田人,早晨的阳光,透过睫毛投影在他那双黑色中有些发黄的瞳孔上。
那远处的山坡上,开的每一朵花他都认识。
那花丛里,矮树下的坟头,很多他都能叫的上名字。
山腰上有一条小路,就像一条蜿蜒的蜈蚣,那蜈蚣的尽头,就是于家的坟林。
再往下一点,是陈家的,陈家坟园对面的山头,是李家的。
李家曾经也是个大家族,看那一片坟园,和坟地里立的两根旗杆就知道。
如今只剩了三户。
于晋臣正在乱七八糟的瞎想的时候,陈应龙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今天的太阳真不错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回道。
“是个好天气。”
“好天气就好好上路吧,咱俩一起结伴!”
“好!能和陈知府一起上路,晚生荣幸之至!”
一老一少两个人,一起从城门楼上走下来,站在石阶上。
看着早就集中在空地上的士兵们。
敌军围城的时候,总共有五千多人,经过了这三十七天的苦战,只剩下了一千九百八十七个。
“兄弟们!”
陈应龙刚说了三个字,嗓子眼里就像被塞进了一块石头,难过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不到两千人,绝大部分身上都已经带了伤。
看着他们有的头上缠绕着带血的布条,有的胳膊上伤口已经开始化脓,还有的拖着一条好腿,在兄弟们的搀扶下,依旧坚强的站在了这里。
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战意。
这些人,也不过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最年轻不过十三四岁。
在陈应龙的眼里,这些都还是孩子,跟自己孙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可如今,要让他们去死,他实在说不出口来。
但慈不掌兵,身为当前古田的统帅,他又必须要开这个口。
就在他抬起头准备安排最后的决战之时,人群深处,不知道谁高喊一声。
“男儿何惧血染衣,誓杀南蛮不旋踵!”
这一声喊,彻底的点燃了士兵们心中的战意,纷纷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轰!一千九百八十七杆长枪,同时杵在地上,发出震破敌胆的巨响。
“誓杀南蛮不旋踵!大明永在!”
就连已经六十多岁的陈应龙,都被这股战意感染,猛然抽出腰间的长刀。
“古田北门已开,全城近万百姓从北面逃走。
还能冲锋的随我出门杀贼!受伤不能冲阵的,隐入街边房屋,待我等死后与南蛮巷战到底,能拖一刻是一刻!”
每个人都注定要在今天,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古田百姓活下来的机会。
那些受伤比较重的,默默的松开了身边战友的搀扶,自觉的退到了队伍的后面。
他们的使命,不是杀敌,而是换取哪怕只有一刀砍在身上的短暂时间。
留下来的千人,则是像那过年时在天空炸开的烟花。
用他们的生命,去战斗,去杀敌,去炸开最绚烂的生命之光。
“好,好!”陈应龙老眼迷离,转身上马:“打开城门,随我出城杀敌!”
“等一下!”
陈应龙回头。
本应已经拖家带口集中向北门,只等南门厮杀开始,就要往北逃命的古田百姓们。
从大街的东边,西面,北面,向这边涌了过来。
“陈知府,我李家虽然只剩三户,但还能战者亦有五人,请准我们随军杀贼!”
陈应龙看着胡子花白的陈家族长,身后跟着四个李家男丁,最小的还没有长出胡子。
“陈知府,我们于家男丁,共有十二人,也来杀贼!”
“我们陈家……”
陈应龙在马上双手抱拳,冲那些古田的老少爷们无声的点了点头。
古田的城门打开了。
陈应龙和于晋臣两匹马,双马当先杀了出去。
见到古田主动出击,覃万贤也立刻趁机会率领手下掩杀过来。
“杀!”
“杀!”
陈应龙上一次战斗,还是在固原和鞑靼作战。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快四十年,此时杀喊声震耳,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边塞。
一抹鲜血飞溅,他在马背上向前飞快的突击。
尽可能的多砍杀,尽可能的冲散敌方的阵型……
于晋臣正是壮年,用的是一把长槊,左刺右劈,时时跟随在陈应龙左右。
他将自己内心所有的愤恨,发泄到槊端,一连刺死了十几个贼兵。
两人一老一少,就像是黑白无常,不断的收割着蛮贼的生命。
当他们的马势受阻慢下来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士兵和古田的男人们,也已经和敌军接阵。
两人拍马转身,再次往回杀了回去。
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很快他们两人,连同那一千多人,就被贼军围在了中间。
陈应龙和于晋臣连续多次往外突杀,都被拦了回来。
包围圈越来越小,马能够奔跑起来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也只能放弃。
于晋臣翻身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爱马的脑袋。
这匹马,还是他去年晋升千总的时候,那还没过门的妻子送给他的。
未婚妻是漳州府溪南的书香世家,现在应已凶多吉少。
真好,很快就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了!
“兄弟们,和他们拼了!”于晋臣带头向敌军发起了冲击。
然而敌军随着他们的前近而后退,根本不给他们冲杀换命的机会。
敌将覃万贤端坐在马背上,冷笑地看着已经精疲力尽,满身血污的陈应龙,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姓陈的,你老了啊!”
“哼,无耻鼠辈,敢与我单枪匹马一战否?”
“八万对一千,我为什么要跟你单枪匹马一战?你当我傻么?哈哈哈……”
谭万贤仰首大笑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右手高高举起:“弓箭,准备!”
只有区区千人,还被围在狭小的范围内,只需要一轮箭雨,一切就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