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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7 那场风雪
    榴火!

    常岁宁又定睛看了看,很快确定自己不曾看错。

    那分明就是榴火!

    她意外至极。

    榴火还在!

    当年她离开大盛时,曾将榴火安置于玄策府内交由老常他们照料。

    之前,她曾向阿点试探过榴火是否还在,却得了阿点摇头,很失落地说榴火已经不在了。

    她便只当榴火已经去世了。

    须知马儿的寿命通常不过二十多年,而榴火又是战马,曾跟着她受过不少伤,或因此离去得稍早些——

    她本已接受了榴火离世的事实,却没想到,此时竟会突然在这芙蓉园内见到了它!

    一时间,只若又逢旧友,失而复得。

    但眼下此情此景,未曾留给她太多欣喜感慨的余地。

    眼看马背上的明谨已经急红了眼,常岁宁了然。

    倒难怪敢寻她阿兄比马,原是仗着有榴火在。

    但榴火再好,他自身无能,骑术不精,难以驾驭,便难发挥出榴火真正的实力。

    盖因真正的废物,总有着化神奇为腐朽的能力。

    如今也就是榴火上了年纪,性子熄了些,不如从前性烈,换作十余年前,他怕是连爬上榴火马背的可能都没有。

    “驾!”

    明谨面现恼色。

    什么先太子殿下的战马,什么不输赤兔,他看根本是徒有虚名夸大其词!

    他本瞧着这马老了老了些,看起来也仍然威风,可谁知真正跑起来,竟连常岁安骑着的那匹破马都追不上!

    “今日若害本世子输了,看本世子不将你扒皮拆骨!”

    “啪!”

    他扬起鞭子重重甩在马儿身上,沉喝道:“驾!”

    榴火嘶叫一声,往前奔去。

    此时一人一骑恰经过常岁宁前方不远处,她几乎看到了榴火因老迈而开始发白的眼圈与口鼻。

    常岁宁攥紧了拳。

    “呸,自己不如人,跟马撒的什么气……”姚夏啐了一口,再看向领先的常岁安,微松口气:“常姐姐,看样子要比完了呢,只剩最后半圈,常郎君赢定了!”

    然而明谨岂有可能眼睁睁看着常岁安得胜。

    他原本依仗着有榴火这匹传闻中的神驹,想着必然能“堂堂正正”地赢过常岁安一回,什么武将之家,他就是要让常家颜面扫地,且要让对方输的挑不出说辞来!

    可现下……

    明谨咬了咬后牙。

    今日是他提出了这场赛马,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他是非赢不可的!

    他不单要赢,还要好好教训教训那小贱人的兄长!

    身下的马在被他抽了一鞭子后,显然快了些,是以他又一马鞭甩过去。

    同时,他猛地拽紧缰绳,强行将马儿微偏移了位置,正冲着前方的常岁安——

    明谨眼中浮现志在必得的冷笑。

    不是战马吗,战马应当很擅长伤敌吧

    此马体形尤为健硕,只要撞上去,那常岁安连人带马必然不敌!

    随着他再次一夹马腹,被强行偏离了前进路线的榴火嘶鸣出声。

    这声马鸣响彻马场。

    榴火乃战马出身,身上有寻常马匹没有的杀伐煞气,又因体型格外优越,在芙蓉园一众被驯服过的马匹间亦是极具威慑的存在。

    随着它这声嘶鸣,常岁安身下的马匹似乎意识到了危险,忽然焦躁不安起来。

    “岁安兄当心!”

    “常郎君快躲开!”

    此时许多围观之人皆意识到了不对,其中与常岁安相熟的子弟,如崔琅等人便连忙高喊提醒。

    “我呸!”崔琅恼骂道:“倒与那昌淼不愧是表兄弟,都是输不起只会使阴招的下作玩意儿!”

    偏马匹跑得甚急,距离所剩不多,眼看便要撞上岁安兄,料想便是神仙来了——比如他长兄在场,却也根本来不及上前阻止!

    完了,这下岁安兄危矣!

    他也只能事后再替岁安兄出气了!

    在崔琅心中常岁安已然凉了一半。

    常岁安自是听到了那些提醒的声音,但此刻他身下的马匹甚是狂躁,他一时急着控马,实在无法顾及更多。

    其身后正快速逼近的明谨眼角扬起,已是势在必得。

    常岁安那匹马已经怕了,气势上就输了,而他身下这匹战马无论是体形还是气势都占上风,照这个速度来看,撞飞对方不在话下!

    比马嘛,磕磕撞撞在所难免。

    他又不曾在马匹上做什么手脚。

    况且是对方的马突然畏惧不前,他只不过是闪避不及而已!

    也在此次赛马之列的昌淼,见此一幕,眼中闪现兴奋之色,就差出声叫好了。

    他还算克制,但一些围观的纨绔子弟,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叫喊了起来。

    也有人起哄地吹起了响哨。

    一时间,场上马蹄声杂乱,扬尘翻飞,议论叫喊声嘈杂。

    而说来繁杂,这一切却是同时发生,不过只在短短片刻间。

    姚夏惊叫着捂住了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常岁安即将被撞飞的情形。

    同一刻,有少女屈起了食指,凑到了唇边。

    一声清亮利落的哨声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那即将相撞的人马处,这哨声在本就起哄声无数的四下,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但这哨声于榴火而言,却是世间最醒耳的存在。

    纵已十数年未再听到过,但这自它还是一只小马崽初认主起,就已学会听懂的声音,在经过多年的沙场磨合之下,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不可能忘得掉——

    一瞬间,它如同一名失去方向的将士,忽然得到了可奉行的军令,服从执行是最基本的本能。

    不同的哨声代表着不同的命令,此刻这命令是让它立即回去。

    榴火几乎是顷刻间便停下了往前的动作,它依靠训练有素的能力和健硕的四肢稳住身躯,然而明谨猝不及防之下,却被这巨大的惯力猛然甩飞了出去。

    明谨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人已经“扑通”一声重重摔趴在地。

    四下顿起惊呼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后面的昌淼来不及反应,而他骑着的也是一匹少见的快马——

    就在明谨疼得咬牙切齿,勉强从趴地的姿态将身体翻过来时,昌淼的马眼看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二人均大惊失色,昌淼急急勒马。

    马匹被迫拽停,猛地仰起上半身和前蹄,却无法后退,须臾后那扬起的前蹄落下,便踩到了明谨。

    因有昌淼竭力控马之举,这马蹄踩下去的力道相对而言便不算太猛。

    若踩在四肢躯体之上,疼是疼些,但想来不至于造成过于可怕的伤害。

    但……

    有一只马蹄落在了明谨双腿两股之间。

    啪。

    刹那间,明谨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

    而后,他瞳孔剧颤,眼角好似顷刻间裂开,浑身抽缩着发出了杀猪般的痛叫声。

    “啊——!”

    “表兄!”

    昌淼赶忙跳下马来。

    明谨已经面色雪白,疼得侧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住两腿中间的位置。

    昌淼见状嘴唇一颤:“……!”

    而他来不及去扶明谨,视线见那匹棕红大马如电般冲来,便赶忙往一侧避开。

    但还是稍晚了些,那匹马比方才在他表兄身下时的速度快了太多,他纵有避闪的动作,仍被撞到了一侧肩膀摔飞了出去。

    榴火并未停下。

    其余的子弟见状惊散躲避。

    一时间,马场之上混乱到了极点。

    姚夏怔怔地看着场上过于混乱的局面。

    常家阿兄没事……

    明家世子有事!

    她只是短暂地闭了一下眼,怎就看不懂了呢

    “女郎快跑!”一旁的女使抓着姚夏往一旁去,惊慌道:“那匹马怕是发疯了!”

    那样壮硕的一匹马,被撞上一下不得去半条命!

    “常姐姐!”跑之前姚夏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常岁宁。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将要触碰到少女的衣袖时,却见那少女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抬脚迎上了前去。

    榴火是在找她。

    方才那哨声虽让榴火停了下来,但这过分久违却又突然出现的命令同时也极易使榴火失控。

    榴火横冲直撞,已奔出了马道,眼看便要撞上一道月青色的身影。

    那是荣王世子。

    他因体弱之故并不精骑射,他本在马场不远处的湖边吹笛,是因听闻了明谨与常家郎君赛马之事,才来了此处。

    面对那疾驰而来的战马,他惶然后退,却因动作太急而摔倒在地。

    “世子!”

    贴身内侍心惊肉跳地朝他奔来。

    众人见状色变。

    姚夏惊叫出声。

    天爷,她又想闭眼了啊啊啊!

    可她不能!

    因为她的常姐姐已经快步跑上了前去!

    “宁宁!”常岁安见状飞奔而去,边紧张地喊道:“宁宁不可!”

    虽他还不知那马的来历,但此时看那匹马显然不是寻常马匹!

    虽然这么喊多少有点置荣王世子于不顾了……

    但肯定是他妹妹更要紧啊!

    可妹妹并不听话。

    众人只见那少女一路跑上前去,迎着那狂奔而至的马匹,竟是提身而上!

    一时间,众人只瞧见那少女的碧山色襦裙与轻纱披帛翻飞,她动作轻盈如一只入云之莺雀,却偏稳而有力。

    她的动作与时机好像都把控得一丝不差,因而竟当真在马匹狂奔的情况下跃到了那马背之上!

    上马之后她立即握住缰绳,同时俯身压低身子,双脚紧紧控住两侧马镫,浑身如一张绷紧的弓,率先保证自己不会被立即甩落马下。

    此举惹起惊声无数。

    那马匹格外健硕,将马背上的少女衬得愈发单薄弱小。

    这样肉眼可见的力量悬殊,让人很难乐观看待接下来之事。

    果然那马匹反应激烈,被少女强行调转方向后继续嘶鸣狂奔,速度如雷电,颠得那少女一侧发髻散落开来,绣鞋也被甩掉一只。

    常岁安吓得已发不出声音,唯有就近拽了一匹马,当即跃上马背去追妹妹。

    但那匹马实在太快了!

    “大都督,那……那好像是常家娘子!”

    因听闻有人擅自带走了榴火,刚赶至此处的崔璟见状面色微变。

    “大都督,这可怎么……”元祥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身侧的锦袍青年已快步朝最近的马匹而去。

    此刻,那马上的少女已改为了一手握缰绳。

    她将身子俯得更低,另只手去环住马颈,像是将它抱住。

    “榴火——”

    “再跑下去,我可没命了。”

    “你纵是不小心弑主,也得依军规处置。”

    是它熟悉的动作,语调也是熟悉的,只是那声音因剧烈的颠簸而有些高低起伏不定——

    马鸣声响起。

    马蹄声慢下。

    因马匹狂奔而扬起的烟尘渐渐消散间,那原本俯身在马背上的少女慢慢坐直了起来。

    她发髻散开了一半,浓密乌发半垂坠,赤金南珠钗摇摇欲落,却不给人半分狼狈之感。

    她身下的马匹越来越慢,几乎是温驯地载着她走来。

    本欲迎面将榴火截下的崔璟,此时停了马,就这样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一人一骑缓至。

    这次他又做了一件多余的事,这次他仍未帮上她什么忙。

    但这次,好像……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看着那少女乘马渐近,此一刻,他好似又听到了呼啸的风雪之声。

    他第一次见榴火时,便是在那个雪天。

    他第一次见到那样健硕威风的马,它有铁蹄,有盔甲,像是一位气势凛然的将士,载着它的主人自风雪中而来,而后静立,与它的主人一同看向他。

    正如此时此刻,它与那马上的少女一同看向他——

    崔璟无声握紧了手中缰绳,眼底似也有风雪声涌动。

    “宁宁!”

    常岁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少女已经下马。

    很快,许多人朝她跑来,询问她可有受伤。

    崔璟静静看了那少女片刻,确定了她的确没有受伤之后,抬脚走向不远处,弯身捡起了那只藕色的绣鞋。

    他下意识地抬手拂去其上灰尘草屑。

    而后走回到她面前,递与了她。

    “多谢崔大都督。”常岁宁接过,由喜儿替她穿上。

    崔璟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榴火身上。

    它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抚,再无躁动之气,卸下了一切攻击性,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守在那少女身边。

    这时,有一声颤抖着的怒吼响起。

    “来人……给我剥了那匹疯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