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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54 告罪书
    李复听在耳中,对这番说辞是十分心服的,也真正明白了常岁宁的行事用心。

    唐醒接着转达第二个原因:【节使言,王爷虽能力不足,却胜在头脑还算清醒,经此一事,想必今后待天下时局会更存敬畏之心。】

    李复从中听出了一丝敲打乃至规训的意味,连声应是,满脸悔恨之色发自肺腑:【请转达常节使……今后本王,不……今后小人定当脚踏实地,摒弃妄想之心!再有馅饼砸在跟前,绝不敢再张嘴去咬;路边见了金银,纵是饿死也决不伸手去捡了!】

    这次造反,足以让他长下一个天大的教训!

    李复一番保证之后,才问唐醒那第三个原因。

    唐醒:【节使未言。】

    【?】李复神情疑惑:【既如此……唐将军何故要道‘原因有三’?】

    【确有三。】唐醒道:【然节使只言明其二。】

    简而言之:没说,但有。

    李复不禁傻眼,这……这不吓人吗?

    能让常岁宁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多半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网开一面的东西,而他在这等不知情的情况下,万一哪天将这保命的优势不慎丢弃了……到时,常岁宁该不会要将他这条命再重新收回去吧?

    李复心里发怵,只觉头顶悬了把剑似的。

    见他如此,唐醒又补了一句:【节使道,这第三个原因,王爷日后自然会知晓的。】

    李复万分困惑,但很清楚自己没有刨根问底的资格,只能应下这话,并连连道谢,再三让唐醒替他向常岁宁转达感激之情。

    此时,李复将有些僵硬的双腿放平,拿完好的那只手捶了捶,这才算是接上儿子那句问话:“她这不是好说话,是笃信咱们就算活着,也不会带给她半分威胁。”

    李昀一脸奇色:“常节使竟然这般信得过咱们?”

    “屁。”李复嗤笑一声:“她信得过咱们?信得过咱们是个废物还差不多。”

    “难道你在路上瞧见两只蚂蚁,就非得碾死它们才安心吗?”李复边捶着腿,边道:“她看咱们,就跟咱们看蚂蚁没有区别……”

    这并非是信得过他们,而是源于她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判断,更自信自己的能力,前者决定了她敢于做出仁慈放生之举,后者则是她不惧此举有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故的底气。

    “这乱世之中,很多人皆掌握不了杀伐与仁慈之间的界限,前者毁灭世道,而后者往往为世道所毁。”李复看向船舱外,眼底渐生几分感慨:“她这般敢杀,又这般敢放……实为我平生仅见。”

    “今日见着的那位唐将军,也是个奇才……”李复想到什么便说上一句。

    常岁宁说要处死他们父子时,与唐醒并无异样的眼神交流,但唐醒却能瞬间领会到常岁宁的用意,且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默契程度。

    他与唐醒接触交谈之下,可知对方见识广博,行事看似洒脱随性却又章程严谨。

    此类奇才,是强抢不来,强留不了的,此人愿意留在常岁宁身边效力,必然是出于真心折服。

    而能折服此一类人,从人格到能力,缺一不可。

    对此,李复此时已无半点质疑,他叹了一声,道:“若我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倒也想习得一身本领,跟随这样的人成就一番大业。”

    少年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仅有啊。

    李昀吃了一惊:“能叫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这常岁宁当真格外了不得……”

    倒不是说他父亲多么高傲不服人,而是父亲从年轻时便十分爱好享乐,实在很难生出这样的热血少年心思。

    李复看热闹不嫌事大:“且看吧,李隐有得头疼了。”

    李隐借段士昂之手利用他攻下洛阳,这棋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一刀砍翻了棋盘,能不头疼么?真正头疼的怕是还在后头呢。

    李昀也跟了一句:“这下,那位圣人倒是能松上一口气了。”

    “那也是一时的……难道你觉着常岁宁她收回洛阳,是要献给那位圣人的?”李复道:“她这样的人,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而当今圣人既降驭不了,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物。”李复估摸着道:“迟早得打起来……”

    李昀听得来了兴趣:“那今后谁输谁赢,父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复道:“我自然是躲起来看。”

    他说着,又喟叹一声:“这天下果然还是看别人打,才更有意思。”

    热闹这种事,看看就得了,真掺和进去,那自己就成热闹了——先前他这脑子当真是被粪给糊了,怎么就觉得自己也行了呢?

    答应段士昂的那一日,他必然是饿得不轻,才会胡涂至此。

    想到这里,李复又有些饿了,让李昀取出一张肉饼啃了起来。

    李昀也跟着一起吃饼,啃到一半,不由问:“父王,母亲他们会不会有事?”

    他和父王是“已死”之人,注定是不能回范阳去了,而母亲他们定然会遭到牵连。

    “被发落是免不了的。”李复咽了一口,才道:“但你我已被‘处死’,待那封血书再传开……拿来保住你母亲他们性命应是够用的。”

    虽是难逃被贬为庶人的下场,但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思及此,再想到那封血书,李复对常岁宁又多了一分感激。

    李昀心中安定一些,这才问一句:“唐将军让父亲抄写下的那封血书……到底是何物?”

    李复:“告罪书。”

    冬至之际,河水虽尚未结冰,但水流放缓,今夜无风,船只便行得很慢。

    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时,李昀擦了擦嘴,看向前方茫茫夜色,不由问:“父亲,咱们要去何处?”

    “你我二人身无长处,自然要寻一处安稳地暂避……”

    李昀神情茫然:“如今这世道,还有哪里是安稳的吗?”

    范阳王吃饱了就躺,拉过船舱里硬邦邦的旧被子盖在身上,困意上涌间,打了个呵欠:“怎么没有……”

    有常岁宁那“未言”的第三个原因在,李复总觉着,之后还会再有交集的。

    既如此,他也别跑太远,省得来日被她抓回来时太麻烦……他这个人,最怕走路了。

    随着小船渐远,水面上被撕开留下的痕迹,在月色的照拂下,慢慢重新愈合平整,正如人心逐渐平稳下来的洛阳城。

    次日,洛阳城中早钟齐鸣,试着恢复了外出的百姓们小心翼翼地打听着消息。

    范阳王李复被处决之事很快传开,一并被示之人前的,还有一封李复用鲜血写下的《告罪书》。

    据闻,此封《告罪书》是李复提早留在洛阳宫苑中的,盖了李复的印。

    其上的内容,一经传开,便令世人哗然。

    那不单仅是一个谋逆者濒临绝路时的自省与忏悔,其中还揭露了一桩令人震诧的阴谋。

    李复于此书之上言,自知犯下了谋逆大过,罪无可赦,然而他却也是遭人利用,不过是他人手中一颗棋子——

    其上直言:【罪人李复可死,然而范阳之乱祸至洛阳,始作俑者乃荣王李隐。】

    那封《告罪书》上,以李复的身份口吻言明了段士昂暗中听从荣王李隐安排行事,借他之手兴起战乱,李隐从中欲坐收渔翁之利的事实。

    除此外,还言明揭露了段士昂家姊乃荣王李隐外室妾的关系牵扯。

    而李复自称查明此事后,当机立断斩杀了段士昂。自觉无颜面对李氏列祖列宗,惟求一死之余,务必要向世人揭露李隐的真实面目,以此真相警醒世人。

    其上数百字余,字字锋利泣血。

    死人的话,似乎总是更可信一些。

    这些虽然都算不得铁证,荣王有得是说辞可以开脱反驳,但在他开口否认之前,此事注定要在洛阳城中引起一番轰动。

    世人无从得知的是,这封由李复亲手抄写的《告罪书》,实则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钱甚钱先生在背后“捉刀”而成。

    虽说其上并未展露太多文采,并结合了范阳王李复的性情笔风写就,但胜在足够简洁深刻,便于传播,措辞很能够引起舆论共鸣。

    在常岁宁看来,论起这方面的功底造诣,骆先生目下是没有对手的。

    果然,短短一日间,这封《告罪书》便被诸多洛阳文人相互传抄。

    这时,常岁宁托崔琅办了一件事,请了崔琅那位“不如速死叔”——崔秉,就此事作了一篇文章。

    崔秉凭借着一篇篇《不如速死赋》,在洛阳城中已颇具声名,并拥有了一批忠诚的拥趸,这些人普遍具有同一个特点:多是对时局失望透顶之人。

    崔秉这篇暗讽荣王李隐欺世盗名的文章刚传开,很快便得到了这群文人们的附和跟从。

    以洛阳城为中心,四下对荣王的质疑声越来越多。

    而此时,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捷报,已经快马传至了京中。

    朝廷上下喜出望外,人心迎来了久违的振奋。

    太子更是在早朝之上直接喜极而泣,双眼冒着泪光,连声称赞:“此一战,常节使居功甚伟!实乃我大盛之福!”

    洛阳城竟然被收回来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常节使却活生生地办到了!

    太子一时上头,口中对常岁宁的夸赞之辞源源不绝地喷涌而出,他甚至从不曾在早朝上说过这样多的话。

    但不知为何,附和的官员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多,原本大喜的气氛,也渐渐添了一缕他看不太懂的凝重。

    很擅长察言观色的太子留意到,这份凝重之气,甚至出现在了马相的眼中。

    百官间,不时有人交换着眼神,眼底都算不上安定。

    洛阳被收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这封捷报,是由洛阳宫苑的宦官传回,而立下此功的常岁宁未曾有半字传回京中。

    如此紧要的战事,如此值得被重赏的奇功,身为主帅必当要详尽地写一封奏报传回,才算合乎规矩……更何况,常岁宁直接做主在洛阳处决了范阳王父子,未曾经过朝廷。

    不免又有官员想到,当初常岁宁护下汴州,事后也未曾传报朝廷。

    除此外,朝中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来自常岁宁的任何文书了。

    这其中流露出的无声傲慢,让他们实在无法忽视。

    京中朝廷又无声等待了数日,直到李复那封《告罪书》被传抄入京,他们却依旧未曾等到常岁宁的任何奏报。

    这已然不是事务繁忙能够解释的了,常岁宁即便再忙,可她手下自有谋士文吏无数,岂会连起草一份奏报都做不到?

    ——她这是什么意思?

    朝中诸多官员为此感到愤怒,但奇异地是,明面上竟始终无人提出半字质疑,更不见上疏弹劾之举。

    有御史试图上书,却被各处拦下了。

    一时间,朝堂上下,在不安的观望中,默契到近乎诡异地在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此一日,京中阴雨,天色黑得尤其早。

    六部官员陆续下值之后,湛勉离开之际,恰遇褚太傅,二人撑伞而行,借着雨声遮掩,湛勉低声问了一句:“老师,近日常节使之事……您是何看法?”

    官服之外系着一件灰狐披风的老太傅在伞下,哼声道:“明摆着的欺软怕硬。”

    湛勉一愣:“您说得是……”

    老太傅嗤笑:“满朝文武。”

    湛勉默然了一下。

    “从前他们不是最爱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么……”老太傅抬起花白的长眉:“怎如今她果真做了理应被弹劾治罪之举,满朝上下,却反倒无一人敢言了?”

    湛勉心头浮现一字答案——怕。

    怕弹劾之声起不到任何惩治威慑她的作用,而只会触怒她……而今朝廷根本无法承担将之触怒的后果。

    哪怕有人私下已在怒骂【本官早已说过,此女野心昭昭必成祸患,本该趁早铲除,奈何无人肯听】,今却也无计可施。

    湛勉心头滋味繁杂,声音更低了些:“那依老师之见,常节使她果真会……”

    “会。”褚太傅毫不犹豫地点头:“要反的。”

    老太傅说着,一手撑伞,一手负在腰后,悠然建议道:“你且去弹劾罢。”

    “……”湛勉看着自家老师悠然而去的背影,莫名觉得这坏脾气老头儿似乎有些得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