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华庭书院,人丁寥寥屈指可数,似乎已经彻底被众人遗忘。
李峰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走过长街进了一家酒馆,李阳正在其中会客。
自从叶老离世之后,老师李阳便越发不喜出门,整日只在书院静修走动。
难得出来一次,李峰忍不住好奇。
他来到门外,看见雅间中的另一个人,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惊讶,“赵先生?”
这位赵先生闻声朝李峰看过来,轻轻一笑。
“远舒兄,你觉得如何?”李阳端坐在对面,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试卷,“这孩子的资质你也是看见了,要过县试不难。”
此人正是江夏书院授课的先生赵文和,字远舒,王阳的至交好友。
赵文和盯着那份试卷,心中的确有几分意动。
“年少聪慧,见解惊人,策论之时引经据典,晓以大义且不落俗套,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神童。”
李阳大笑,得意地抚了下自己的胡须,“这样的孩子,世家大族若要培养也是不难。可唯有一点,连他们也比不上。”
“哦?”赵文和挑眉,饶有兴趣问道:“哪一点?”
“此子聪慧,却不卖弄。”李阳将试卷拿起,盯着那工整干净的卷面,“且还有几分难得镇定恬然,不会故作高深,论些佶屈聱牙之词。”
如今的世家大族,出来个神童天才,哪个不是心高气傲。
可是陈平不同。
他天资聪慧且待人真诚,不会眼高手低,知道自己的弱处,最擅扬长避短。
这样的心智,已不比任何人差!
但就是因此,李阳反而感到无奈,“这孩子放在华庭书院,是无法出头的。过了县试之后,若要再往上走,就需人扶持。”
而如今的华庭书院,没有这个能力。
也是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这一会面。
赵文和沉默片刻道:“你知我的性情,若是人到了我手里,便与你不同了。他曾经的老师做过什么我不管,但此子若有半点品行不端,我必不会留。老友可明白?”
他神色严厉,李峰看得都有些发愣。
然而李阳听闻,知道事情稳了,不怒反笑,“哈,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来拜托你?”
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友做事极为认真,心里反而更加放心。
“既然如此,待他县试过后,来寻我便是。”赵文和拱手起身,执礼而拜,“我就先回州府了,请。”
李阳回礼,“请。”
赵文和来此本是另有要事,谈完便离开了酒楼。
李峰见人离去才开口问道:“县试尚早,要这么着急吗?”
“早作打算,以防不测。”李阳行至窗前,任由冷风拂散身上酒气,叹了一声。“不知为何,近来我总觉得力不从心,时常想起文昌兄,莫非我也是大限将至了吗?”
“老师万万不可有此想法。”李峰变色,此话听来实在不祥。
李阳摆了摆手,走出酒楼,“陪我到处走走。”
......
苍河下游深处,一支小舟泊于暗流。
南岸堤坝之下有几处村落散布,山道四通八达,径流穿插其间,宛若一张巨大的罗网。
此时晨曦微露,山峦如墨,若是从上往下看,便是一幅天然的泼墨图,令人心醉。
可赵瑾无心欣赏美景,他已将下游村落几乎走了个遍,得知河堤垮塌那晚的确出现过奇怪的人。
他们趁夜而来,又悄然而去。
若非那段时日洪水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沿岸百姓只怕还注意不到这伙人。
但事发之后,这些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踪迹。
活生生的人不会人间蒸发,所以他们藏了起来。
而且应该就藏着这附近。
赵瑾任都头多年,查缉办案还是有些手段,一路探查才来到了如今身出之地。
对方藏得很深,这里已经快要超出永顺县的范围。
赵瑾抬头望向那座陌生的山峰,忽然注意到这附近地势极好,水源也算充足,但竟然没有多少农田。
地面湿润泥泞,应该是不久前才下过雨,地上留有乱七八糟的脚印。
这些脚印大多七八寸不等,显然都是成年男子留下,脚印很深,路边两侧还落满了碎石。
赵瑾正待上前查看,耳边忽然传来了两个声音,由远及近。
他连忙闪身躲进附近草丛中。
“这箩筐都散架了,上面还没发新的吗?”
一个高瘦的男人背着箩筐埋怨道:“别想了,这箩筐也要钱,到时还得咱们给。”
旁边的人骂了一声,“奸商!”
两人边走边抱怨,没多久拐进了一条小道。
赵瑾盯着那两人,心中惊疑,默默跟了上去。
片刻后,他便在那小道深处,发现一个不大的村落。
说是村落还不够准确,因为这里大多都是男子,只有几个妇人在旁边埋锅造饭。
那二人将背的东西放下后,便往更深处的山里走去。
赵瑾绕过村落,从山坡上跟了过去,没过多久一座巨大的采石场出现在眼前。
赵瑾目瞪口呆,永顺县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座采石场。
劳作的采石工人训练有素,运送出来的土中还带着些许黑色。
采石场的中央,竖立着一块石碑,旁边摆着巨大的木头架子,中间撑开竖立的井口,直通地底,有工人正在一车车往外运土。
赵瑾愣了愣,想起方才见到的碎石,带着些许青灰色,质感坚硬凹凸不平。
这不是什么采石场,这是矿场!
他们挖的是铁矿!
县里的矿场官府都记录在案,这里怎么会多出一座。
赵瑾惊疑不定,身体挂在树上压低望了过去。
偌大矿场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几乎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此地竟从未听说过。
这太过骇人了!
他不敢莽撞,挑了根粗壮的老木,猫身匿入树冠中。
天色尚早,矿场的人正忙得不可开交。
手臂粗的麻绳吊着篮子往上升,拉绳的男人袒露胸腹,在这数九寒天之中竟也满身是汗。
矿山四周有人拎着钢刀巡逻。
显然,这是一座不能见人的私矿。
想到这里,赵瑾的脑海中浮出一道人影,脊背顿如猎豹般绷紧了。
福鼎楼黄六爷---黄福!
若说这永顺县谁能与矿场沾上关系,毫无疑问便是他。
霎时间,赵瑾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他将泄洪渠崩溃、谣言四起与黄老三上位几件事连成一线,隐约嗅出了几分阴谋的味道。
难道这一切都是黄家人干的?
赵瑾虽也曾经怀疑过那谣言是黄家人放出,可事关朝廷公文,他直觉黄家人并无如此大能耐,所以便没有往下细想。
大誉朝向来不限制民间开矿,天子开设有司,内置踏检官踏查矿苗所在,并招募民间经办开采,还会给予经办人一定赏酬。
名义上说,这是将矿物流通与开采牢牢把控在官府手中,但实际上仍存在极大漏洞。
招募者如何商榷?
经办者如何取利?
开矿者获利之丰令人眼红,官府对矿业之上的加税暂且不论,多达三成的岁课抽成就足以让人丧失理智。
天下无不向利,嗜取货者以厚其室之行径屡禁不止,此中人选裁定,多有任人唯亲之嫌。
倘使黄福有开矿之权,背后安能没有朝中势力为他撑腰。
想到这里,赵瑾心中竟生出几分惊悸,再看那矿上之人心情已大为不同。
此处矿山之上竟有一百多人不受官府管辖,永顺县衙也从未参与过抽成征税。
赵瑾压下惊色,心中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如果黄福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又何必在这个穷乡僻壤待着。
这事有些古怪,没有证据一切只是空谈。
他视线扫过矿山上的巡逻队,沉吟片刻之后,悄然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