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云,凶饥之因有三:曰水、曰旱、曰蝗。
地有高卑,雨泽有偏被。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帆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旱者也。
据后世统计,在明朝276年的历史中,仅是有记录的蝗灾便多达71次,即平均每3.8年爆发一次。
弘治登基已经四年,虽然始终一直坚持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但上苍从来都不会因为皇帝的品德高尚而减少自然灾害。
事实上,一个封建王朝能否有效地对抗得住自然灾害的考验,往往跟这一时段百姓能够接受的压榨程度有关。
在王朝的前期,广大的百姓往往都拥有更强的抗压能力,所以重大工程通常都是在王朝的前期方能完成。
若是到了中后期,像喜欢通过加派加征方式来加税的嘉靖,修建方形大外城成为奢望,致使北京城最后变成了凸字形。
每当百姓承受压榨程度达到最大峰值的时候,便会爆发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而这个王朝离毁灭便不远了。
崇祯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亡国之君,但大明王朝从嘉靖开始的加税过于严重,最后其实难逃亡国的命运。
朱祐樘是大明的第九位皇帝,虽然数字看似比较大,但截至目前王朝的寿命不过是123年,所以只能算是王朝的中期。
虽然百姓还有很大的压榨空间,特别朱祐樘还废除高利贷这种加速王朝毁灭的催化剂,哪怕朱祐樘再如何胡来亦不会轻易到达灭国的程度,但处理这种自然灾难对每个执政者都是一种巨大的考察。
朱祐樘给自己增加了执政难度,虽然加税基本上可以解决所有的灾害问题,但他要求自己不能这样做。
华夏的封建王朝活不过三百年的诅咒,将会在他手上打破,甚至他要让大明成为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英国的失败正是在财政出现巨大亏空后,加征了本国的关税和印花税,同时还制定《茶叶法》向北美倾销茶叶而激化英国和北美殖民地的矛盾。
正是如此,一个帝国的兴盛与否,跟当时税收的征收程度是息息相关。
飞蔽天日,塞窗堆户,室无隙地。
山东方面已经传来蝗灾的情况,蝗虫在这个夏季突然间爆发,且此次来势十分凶猛,草木及牛马毛皆尽。
西苑,御书房。
四位阁老和六部十八位重臣悉数到场,而今每当大明发生重大的事件,往往都会在这里召开最高会议一起商讨方案。
因朝堂的人事动荡,这里出现了几张生面孔。
受到驸马王增事件的影响,跟王增关系亲近的礼部左侍郎丘濬遭到波及,而他主动选择辞官归里。
由于礼部左侍郎的位置空缺,各方其实在暗地里展开了争夺,最终由原礼部右侍郎周经顶替丘濬的官职。
周经出生于官宦之家,其父是原南京刑部尚书周瑄,在国子监学习期间表现出极高的学习天赋,于天顺四年金榜题名,时年仅二十岁高中。
初以庶吉士的身份进入翰林院,而以翰林检讨的身份成功入职翰林院,一直在翰林院苦苦熬资历。
在此期间,他跟一些幸运的翰林官那般进入东宫任教,成为了当时的太子师,即现在天子弘治的帝师。
得益于前面的词臣陆续倒台,现在他的官途更进一步,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礼部左侍郎,前程可谓是不可限量。
原本周经空出来的位置应该由太常寺卿程敏政顶替,结果程敏政受其子程壎所累,更是因涉嫌是王增的同党而被革职。
词臣系统官员是帝国储相的摇篮,亦是百官所不该得罪的对象,甚至是文官集团所公认的领军人选。
只是人终究存在私欲,这些重文轻武王朝的最大受益者却是根本经受不住严查。
自弘治登基以来,词臣成为了问题官员的重灾区。上到礼部尚书周洪谟,下至翰林检讨杨廷和,这些原本要载入大明贤臣榜的人先后离开了。
只是词臣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系统,他们通过师生关系相互提携,通常还拥有帝师的身份,故而往往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守孝归来的李东阳同样是一位帝师,在出任翰林学士后,现在又遇上礼部右侍郎空缺,故而李东阳比历史提前来到了六部重臣的位置。
其他六部侍郎的位置同样出现了一些变动,如今亦是成为大明王朝重大决策的参与者,很多人对于决策都是跃跃欲试,对参与决策拥有很高的积极性。
“从山东反馈的灾情来看,这场蝗灾胜过以往,损失将不可估量。此次将诸位召集过来,商议朝廷当如何防蝗治蝗!”刘吉主持这场最高会议,率先给会议定调道。
朱祐樘跟以前那般,下面的重臣在下面议事,而他则呆在阁楼之上品茶。
现在的大明朝廷既不是以前的廷议决策模式,亦不是早前太祖和太宗时期的独断专行,而是两种模式相互结合。
朱祐樘并不是一个喜欢事事亲力亲为的皇帝,而是选择做一个战略制定者,具体的事务通常是交由这帮重臣来决定。
只要下面的臣子能够拿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他通常都不会做过多的干涉,而是继续稳坐钓鱼台。
现在面对这一场最常见的自然灾害,他亦是想要借助这帮古代精英的智慧,由他们来制定灾害的策略。
十八位六部重臣已经慢慢习惯朱祐樘的执政风格,他们虽然没有入阁其实等同于入阁,虽然不是相爷实质跟相爷无异,故而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加的敬畏。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今蝗灾乃上苍的谴告,故防蝗在于修德,治蝗则行开仓赈灾。明君以斋戒修身,开仓放粮救赈灾民,如此便应上苍而解蝗灾之困!”礼部左侍郎周经跟很多清流那般主张顺应天道,故而表达自己的观点。
其实蝗灾说轻不轻,但真论多么严重亦不见得。
原本成化朝留下的家底并不算少,而今弘治朝虽然处处花销巨大,但清丈田亩令国家的粮仓达到前所未有的充沛。
只要大明朝廷愿意开仓放粮,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这其实亦是很多朝代的惯用方法。
至于建议皇帝修德,这跟日食其实是一个道理,只要皇帝做做样子即可。不仅麻烦事情会很少,而且亦可以向天下万民交待。
兵部尚书刘宣面沉似水,当即出言呵斥道:“庸儒执文,不识通变!蝗灾乃天灾,时隔几年便现,早已不足为奇,与天子德行所干?”
“刘尚书,你错矣。蝗灾之事在尧舜未闻,周朝不兴,自唐宋帝王失德方见蝗虫食人。今天子固然圣明,然天子非圣贤孰能无过?若按吾之法以应上苍,蝗虫之祸足可平息!”周经知道刘宣是在维护天子,但亦是表达自己正统的观点道。
他倒不是要指责自己的学生不好,而是人非完人,自己学生最明显的缺点是杀戮太深。自朱祐樘登基以来,被斩的权贵已经远胜成化朝。
单是今年三月那场杀戮,几个案子加起来,被拖到西市砍头的人数已经突破一千,而弘治已经成为货真价实的暴君。
如今出现这场蝗灾虽然来得迅猛,但其实亦是在情理之中,所以提倡自己学生修德。既可让自己学生放下对权贵阶层的敌意,亦可解决这一场蝗灾的根源。
茶香袅袅,韩幼英的玉手将茶杯轻轻送到朱祐樘面前,在观察朱祐樘反应的时候,发现眼前的男人越发的波澜不惊。
朱祐樘默默端起茶杯品了起来,虽然周经的话不中听,但自从遇到东方道后,自己或多或少相信这种玄学。
尽管他心里并不认同周经这种消极的做法,但亦是没有过多的反感,有意见总比那些一声不吭的闷葫芦要强。
尹直在江西老家这些年感悟良多,亦是站出来表态道:“周侍郎,农业兴盛,必滋生害虫,这才是蝗灾之因。古籍并未记载蝗灾,一则农业不兴,二则记载不全,与天子有何干系?”
自从起复重返朝堂,特别在江西看到百姓的疾苦,更加深刻地理解“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的含义。
现在面对这一场蝗灾,他能够理解皇帝的心思。
不要总是等到百姓奄奄一息再前去救人,而是要想办法从根上着手解决问题,从而避免百姓落水垂死。
此次的蝗灾是山东方面遇灾,但北直隶这边暂时还没有灾害,所以当务之急其实是如何预防蝗虫。
户部尚书李嗣知道这个问题需要重视,亦是发表自己的看法:“据史料所载,蝗灾通常是连续两三年。今不仅是治时下的蝗灾,亦要预防明年的灾情,故谋之长远当从防蝗和治蝗着手!”
“两位大人,古往今来都要商讨防蝗治蝗,然成效几何?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今天子修德顺应天道,便可解蝗灾之困,此为祖宗之法也!”周经面对两位重臣的施压,亦是从容不迫地应对道。
“天子失德乃无稽之谈,治蝗只需一个除字!治蝗犹如面对当年建虏,百虫飞来又如何?只要咱们齐心捕杀,救百姓于水火,千虫万虫亦可除之!”兵部尚书刘宣历经战场早已不再相信天道,显得斗志高昂地提出主张道。
工部尚书贾俊等官员默默地点了点头,亦是不再迷信所谓的天子失德。
而今天子雄才大略,令大明帝国蒸蒸日上。若当今天子存在问题,那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问题,何况遵循天道其实就是怠政。
礼部左侍郎周经知道自己撑起清流的门面更容易得到陛下的重视,便继续进行争辩道:“若是能够除尽蝗虫,因何古往今来蝗灾不灭?宋以金帛诱百姓捕杀,然成效平平,宋法只是徒增朝廷开支!”
在应对蝗灾这场祸事上,先人虽然早期迷信天人感应,但后期还是做过努力。比如宋朝规定凡是捕获蝗虫一斗的人,就给钱100文。
只是历史早已经证明,哪怕同样一件事情,有的人能够取得成功,但有的人却是注定还是要失败。
宋朝的方法其实是对的,但奈何给的钱太少,而且朝廷的信用太低,故而没能让灭杀蝗虫从量变到质变的程度。
现在周经主张天人感应,反倒是目前最轻松解决这蝗灾的处理手段。
朱祐樘一直在阁楼上听着,到这一刻仍旧不打算站出来表态,默默地接过韩幼英递来的茶水继续品尝。
虽然他作为后世人能够看到解决蝗灾的方法,但他更希望由这时代的精英打破这种思想枷锁,让治蝗和防蝗走出关键的一步。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此事若不进行亲自尝试,又何以不能治蝗防蝗?”兵部尚书刘宣拥有坚定的意志,并不打算退让地道。
“宋法久远,然蝗虫终是有数!以金帛赏百姓,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确实值得尝试!”户部尚书李嗣清楚蝗灾的损失和奖励的开支哪项更大,亦是表示支持地道。
“老夫亦同意进行全民捕杀,蝗虫焉有不尽之理!”吏部尚书李裕思索片刻,亦是进行表态地道。
刘吉看到出现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便是轻轻地咳嗽一声。
在场的官员发现不是阁楼上的那位,而是最前面的首辅刘吉,便是纷纷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刘吉迎着众人的目光,亦是微微一笑地道:“既然大家的意见相佐,那么便进行投票!咱们是该沿用旧法,还是支持刘尚书和李尚书的全民捕杀之法,在这里先进行投票吧!”
工部尚书贾俊等人对这种处理的方式已经是习以为常,亦是纷纷进行投票表决,只是让人没有想到刘吉竟然率先举手支持周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