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礼能不能离开,其实全靠你一句话不是么。
宋离的发丝还贴在额上,浑身透湿,面对着阿南说道:崔老虽年事已高,做事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既然你从出生起就在这里服侍他,那么你的话,他自然是会听的。
你知道晓东的脉象消失了多少次么?
阿南手中捧着一本书,站在床边,看着外面的雨,四百二十五次,在过去的一年里,断断续续。你知道他醒来后第一句说的是什么吗?我是谁?这里是哪儿?我当初也是如此,所以深知那种寂寞与恐惧。
你说这世间,为何会有人如此残害一个年轻的生命,他离开真的好吗?再没有比这里能适合晓东。只有这里的宁静,才能帮助他慢慢收回那三魂三魄。白礼已经死去,晓东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你爱他吗?宋离冷不丁问道。
阿南怔住了,她望向手中的书:我当然爱,他,师傅,对我来说,是家人。是无法分离的亲人。
那么你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爱,就算死亡也无法将其带走吗?
宋离猛地抬头,眼神凌厉: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白礼的脉象为何会如此不稳定?他的三魂三魄去了哪儿?你知道吗?
白礼从来都没有忘记青橙,这一年来,他的魂魄一直跟着青橙,这是我亲眼所见。他的意志在消散,于是便以残存的魂魄作为代价,与青橙见了一面,让她能活下去。如今那些执念已经散尽了,却不曾消亡。刚才在外面,你也看见了。就算他失去了记忆又如何?你觉得他能真正忘掉青橙么?
原来如此。
阿南望向窗外,忽然就掉下一滴泪来,原来,是因为爱。晓东好傻,那时倘若他能将魂魄归聚于体内,凭着师傅的本事,他就能真正活过来。也就不会忘记一切。
然而他没有,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在灵魂出窍的刹那,他就已经出现在了青橙身边,那时。
她捧着手中的衣服,在他房中大口大口地呕血。他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泪水化作了点点雾气,而她看不到。
原来——
原来你从未将我从你的生命中抹去,你只是。。。。。。不记得了。
青橙咧嘴笑了,随机无力地闭上眼,终于徐徐倒了下去,被白礼一把扶住。
初春还是很冷的,而春柳吐出的青丝早已映得城镇一片清清葱葱的绿,冬歇一过,整个世界都仿佛恢复了生机般运转着。
同福客栈的生意却没随着季节的转变有所好转,跑堂小方一个人已经有些忙不过来,厨子老张回家过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全店的伙食全凭来探亲的郭芙蓉照料着。。。。。。
小方擦着桌子越来越颓然了,老张什么时候回来?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店门口的老板娘,兴许是等着兴师问罪,她这几日一直都站在门口张望着,有时候会来回转圈,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他好奇之余也不敢多问。
只是今天外面的风也稍冷了些,他把手帕搭到肩膀上,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他看到老板娘的目光急切起来,顺着目光过去,一辆马车携着灰尘速度不慢不快地在青石板上走着,缓缓停在门口,赶车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人,正是离开了近一个月的吕青橙。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白展堂和郭芙蓉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奔来,小方看向青橙,看到她半个身子探进车里,随即牵着一个人下了车。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凝固,那人一身白衣,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脸上是病态的苍白,鬓角一抹雪白。
刚才应该是在车里睡觉,懵懵的眼睛还迷离着没全睁开,跟他以前起床时出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佟湘玉向前走了两步,随即跑了起来,向那个人奔去,白礼。。。。。。真是白礼,青橙把他带回来了。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最终捂住了嘴。
白礼怔怔地愣在原地,直到与他十指相握的青橙轻晃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才注视着佟湘玉,抿着嘴轻轻地嘟囔:。。。。。。娘。。。。。。
额滴儿啊。。。。。。
佟湘玉眼泪涌出,转眼就落了下来,用力搂住了比她高一头的白礼,哭得不能自已。
青橙见状,缓缓松开了握着白礼的手,后者任凭娘搂着,呆呆地视线落在地面上。白展堂向前几步,察觉出不对。
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青橙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走过来说道:白礼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这是他留下来的后遗症,连你们也不认识。。。。。。
青橙。。。。。。
他的心智也退到了十几岁,这一年多,他都没见到什么人,所以起初可能会有些拘谨,不过好在,他的身体还算健康,除了药还要坚持喝,其他的问题都不大。
青橙平淡地说完这些话,嘴角扬起笑容:我去把马车送到车房,你们先看看白礼吧。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白礼被众人簇拥着进门,果然如同青橙所说的那样,他的眼中透着陌生和慌张,对于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
他是完全的不记得了,而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突如其来的‘熟人’,关心和亲昵,他显然有些紧张,眼睛怯怯地看向一边,倒是没有反抗的举止。
郭芙蓉不太喜欢呆在煽情的环境里,再加上心里挂念,于是便去了马房,揭开帘子,她看到青橙背对着自己,在马车面前站着,环抱的胳膊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倔强又寂寞。
察觉到有人靠近,青橙抹了抹脸,转过身,郭芙蓉不出意外地在她下巴上看到几滴透明液体,眼角也盈着泪花。
她立刻伸出手,把女儿揽进了怀里,声音却是宠溺地笑了:爱哭鬼,都这么大了,还是改不掉这个毛病啊。
青橙一下子垮了下来,抱紧了郭芙蓉,娘。。。。。。他。。。。。。他不记得我了,白礼他不记得我了。。。。。。
积蓄了太久的痛苦悲伤,委屈上海,在希望与绝望里反复辗转,那种不安的窒息,在这一刻释放,借着隐忍的抽泣声,隔着衣服,轻轻传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身边只剩下最亲的亲人了,她才能卸下心中的重量,将情绪全部释放。
这晚,同福客栈的灯火持续到了半夜,才逐渐熄灭。
这是你以前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干净了。
青橙把包袱中的衣服一一摆进衣柜,白礼从嵩山带出的衣物少的可怜,她一路上也没带钱,下午才要了些银两,上街为他购置了几件衣物。
呐,你好好休息。
面对白礼,青橙更多的时候选择逃避,她不知该用何种面貌来面对,一路上,她想尽了办法来吸引白礼的注意。
可每当新奇过后,他又会开始发呆,青橙明白,他一定很想回嵩山——这让她心里闷闷的难受。
看着白礼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青橙转过身,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她推开门,缓缓迈出步去。
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青橙。。。。。。你能不能。。。。。。
白礼的表情不太自然,似乎有些为难: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我害怕,这里。。。。。。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
那日,也是在这里,他红着脸说:咱们俩。。。。。。能一起睡么?
青橙嗓子哽得难受,含着眼泪微笑原来就是这般——青橙,或许他不记得你,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爱上你。
那缕灯火不再摇曳,映着屋内的场景很是宁静,那张专属于白礼的大床,此刻正躺着两个人,一个躺在里侧,一个缩在床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第一次因为心力交瘁,互相取暖的两人相拥而眠,悲伤令他们都没想太多,如今,还是同样的场景,而人与境况又完全不一样了。
青橙的心情极为复杂,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白礼了。
面对他时的屡屡挫败,委屈却又无从宣泄,还是让她有了退却的念头,然而又不能就此罢手,白礼随她下山,一路上所表现出来的怯弱与不安,都在无比清晰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无论自己再想办法让他快乐起来,可那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心智全是徒劳,生活上的不习惯,情感上的疏离,心智上的不成熟,还有——至今还需要药材调理的身体。
这就是他,为她而死,所付出的代价啊,终归还是因为她。青橙不可能让白礼一辈子这样痴痴傻傻地,做一个长不大的人,一定要让他恢复健康。
——可是,然后呢?
他不记得自己,在他的世界,就算认识了自己,认识了家人朋友。
对他而言已经是陌生的过去,他已经有了自己所牵挂,所留恋的人和事,他终究还是要回那个地方去,那时,她还能将他留住么?
青橙徒然捏紧了衣袖,蜷起了身体,感到一股凉凉的悲哀直达心底,她不禁自嘲地笑了,吕青橙啊吕青橙,你这该死的倔强究竟能伪装到什么时候?你还能再支撑多久?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自白礼离开嵩山起,就一直怀着心事,忽然离开一个自己所熟知的环境,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新奇世界,不安是难免的,一开始,他甚至抗拒青橙的帮助,因为她的到来,打破了自己平静的生活。
然而他很快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名字叫作白礼,原来自己并不是凭空降生的,原来自己有爹娘,有那么多亲人,还有——朋友,吕青橙,他们应该是朋友吧。。。。。。
这解答了长久滞留心中的些许疑惑,当然还有更多的,他依旧想不通。
瞪着天花板许久后,还是无法入睡,白礼翻了个身,用右手支着脑袋,看向床边,缩成小小一团的身影,青橙。。。。。。
她不怕掉下去吗?忽然。。。。。。
想逗逗她。
他凝视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坐起,情不自禁地向床边的小人儿凑去,本意是出于少年心的贪玩,可渐渐地,开始不受控制,像是被什么慢慢吸引般——他探过身去,看到一张精致的睡颜。
这个女孩并不倾国倾城,却有着别样的秀气与洒脱,笑起来时,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白礼的眼神不禁温柔起来,若不是她陪着,自己也不能从嵩山来到这里吧?
既然是朋友,能告诉他关于他的一切,怎么说自己都是要感激的。
朋友,么。。。。。。
他的视线自她颤抖的睫毛,落在她嘴角的痣上,小巧的鼻尖下弯起来一个好看的弧度,就算熟睡也让人想要靠近。白礼凑近了青橙,脑中空白一片,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入这暧昧的漩涡不能自拔。
这是从未有过的心理和生理变化,他红了脸,脑子昏昏沉沉,他不懂得男女之情,也从未体会到,这是与阿南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感觉身子很热。
现在的他几乎要挨上那个人的身体,心脏从未跳得如此之快,令空气都回荡着这心跳声,想要。。。。。。
青橙绷紧了身体。
紧闭的双眼,不安交缠在一起的手指,黑暗中她感觉到白礼慢慢坐了起来,然后慢慢靠近。。。。。。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随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自己也由疑惑转变为紧张。最终那个人停在自己上方,然后整个世界都沉静了。
那么安静,安静到她可以听到自上方传来的,属于他的蓬勃有力的心跳声,昭示着鲜活的生命,像过去那样,他就躺在她的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青橙觉得好幸福,似乎这一年多的痛苦都可以被这一刻的宁静化解。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能化解我所有的伤痛与不安。
紧接着,越来越近的淡淡的药香,那人呼吸时喷出的气息,令青橙再次紧张起来,然而心底的些许期盼却只增不减。
虽说他们已成亲,可那场婚礼充其量是为了让白礼安心走好而刻意安排的,说到底,他们之间也还是清清白白的。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