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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极度深寒
    晨间的寒气仿佛还附着在大衣的纤维里,叶晨刚推开自己那间新分配的行动队队长办公室的门,一股混合着旧木头、尘土和劣质烟草的滞闷气息扑面而来。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窗台上积着灰。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有气无力地照进来,勾勒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厚重的大衣挂到门后的衣架上,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节奏。

    叶晨动作顿了一下,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和平静。他转身,声音平稳:

    “请进。”

    门被推开,鲁明那张瘦削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办公室,最后落在叶晨身上。

    “周队长,早啊。”

    鲁明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略显鼓胀的牛皮纸信封,笑着问道:

    “打扰了,刚到吧?”

    “鲁股长,早。”

    叶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着点刚接手新工作的忙碌感,寒暄道:

    “可不是,屁股还没坐热呢。怎么,有事?”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鲁明手中的信封上。

    鲁明“呵呵”笑了两声,几步走到办公桌前,也没客气,直接将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了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是这么回事。”

    鲁明搓了搓手,像是在解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厅里最近不是要求加强内部人员及家属的背景管理嘛,保安局那边催得紧。

    喏,这是新版的家属情况调查表,要求所有在编人员,连同直系亲属(主要是配偶)的信息,都得重新填报、核实一遍。”

    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那个信封:

    “咱们科里,其他人都已经填好交上去了,就差周队长你了。知道你刚回来,家里事情也多,不过上头催得挺急的,让今天务必收齐送过去。我就赶紧给你拿过来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体谅”和“催促”兼顾的意味。但叶晨心里门清。

    什么“厅里要求”、“保安局催得紧”、“就差你了”......这套说辞,恐怕十有八九是昨晚高彬授意、鲁明亲自操办的“特快专递”。目的,就是顾秋妍。

    果然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正式”。

    叶晨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反而露出点“麻烦了”的歉意表情:

    “哎哟,你看我这,刚回来就给科里添麻烦。行,我马上填。”

    他伸手,很自然地从信封里抽出了那份印刷着伪满警察厅抬头的表格。

    表格内容很详细,甚至可以说琐碎。除了常规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社会关系,还特别强调了“过往履历(尤其是有无国外旅居、学习、工作经历)”、“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详情”、“近期活动轨迹”等栏目。

    后面甚至还有一栏“本人保证以上信息真实无误,如有隐瞒,愿接受严厉惩处”的声明和签名处。

    叶晨拿着表格,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每一项要求,脸上依旧带着那副略显抱歉的笑容,对鲁明道:

    “内容还挺细。鲁股长,要不你先去忙?我填好了给你送过去,或者你等会儿再来拿?”

    他这话看似客气,实则是在试探鲁明是打算“现场监督”,还是“稍后验收”。

    鲁明摆了摆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顺手拉过旁边那把椅子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一边点烟一边含糊地说:

    “不急,我就在这儿等会儿吧。正好抽根烟,也省得你再跑一趟。周队长你慢慢填,仔细点,这玩意儿交上去,要是出点子,麻烦。”

    他说着,划燃火柴,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透过缭绕的青色烟雾,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晨,补充道:

    “特别是......周太太刚从国外回来,很多情况可能跟咱们这边不太一样,填的时候更得琢磨琢磨,别有什么遗漏或者......误会。”

    这话里的提醒(或者说警告)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

    叶晨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鲁股长提醒得对,是得仔细点。”

    他不再多说,拉过办公椅坐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自来水笔,拧开笔帽。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先拿着表格,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似乎在回忆和斟酌。这个停顿很自然,符合一个需要回忆妻子详细信息的丈夫的状态。

    鲁明也不催,就坐在对面,慢悠悠地抽着烟,目光却如同实质,黏在叶晨拿着笔的手和那份表格上。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为沉默和烟雾,显得格外凝滞。

    叶晨的笔尖,终于落在了表格的第一栏。

    他没有丝毫犹豫,笔尖稳定,字迹清晰而工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谨。

    姓名:顾秋妍。年龄:26。 籍贯:江苏无锡(与周乙档案中的南方籍贯相匹配,且远离东北,增加核查难度)。与本人关系:配偶

    叶晨的填写速度不快不慢,既显得认真,又不至于拖沓。偶尔,他还会停顿一下,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某个具体日期或地名,然后用笔轻轻点两下额头,再继续写下。这些小动作,将一个努力回忆妻子信息的丈夫形象,演

    绎得淋漓尽致。

    鲁明一直静静地看着,烟雾从他指间袅袅升起。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叶晨的脸,试图从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什么。

    但叶晨的表情控制堪称完美,只有专注和偶尔的思索,没有任何慌乱,迟疑或不自然。

    实际上,此刻叶晨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昨晚与顾秋妍的紧急“核对”,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他们不仅统一了所有明面上的信息,更预演了可能被追问的细节。更重要的是,叶晨深知这份表格的凶险。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家里的电话,甚至可能这间新办公室的电话,都已经被监听,高彬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捕捉到蛛丝马迹的渠道。

    所以,他不可能通过电话与顾秋妍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沟通或核对。甚至在外面的公共电话或其它看似安全的地方联系,风险也极高,因为高彬如果铁了心要查他,必然会动用各种监控手段。

    唯一相对“安全”的信息同步时间,就是在家里的那点独处时光,而且还必须避开刘妈。所以,昨晚和今晨的短暂交流,至关重要。他们模拟了表格可能问及的各种问题,确保两人的“口供”完全一致。

    此刻,他笔下流淌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和反复确认的。

    笔尖沙沙,填写到了表格的后半部分。当写到“近期活动轨迹”时,周乙(叶晨)略微加快了速度,将顾秋妍从毛熊回国(一个合理的、无法精确核实的日期),到与他“会合”,再到一同返回哈城的简单行程勾勒出来,避开了

    所有可能被追踪或验证的细节节点。

    最后,是那份声明和签名。叶晨笔尖悬停了一瞬,然后,以清晰有力的笔迹,签下了“周乙”两个字,并在旁边注明了日期。

    写完,他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繁重的工作。他将表格从头到尾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或涂改,然后将其重新叠好,放回了那个牛皮纸信封里。

    他抬起头,将信封推向桌子对面的鲁明,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笑容:

    “鲁股长,填好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要求的地方?”

    鲁明掐灭了烟头,伸手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刻打开查看,而是用手指捏了捏信封的厚度,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脸上露出笑容:

    “周队长办事就是利索。我还能信不过你?行,那我这就给送上去。”

    他站起身,将信封拿在手里,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周队长,昨天那个......金教授的皮箱,在你车上吧?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让人去取一下,还得跟其它证物一起归档。”

    “在呢。”

    叶晨也站起身,指了指窗外楼下停着的车,说道:

    “就在车里。钥匙在这儿,你自己让人去拿吧,或者等我会儿下楼给你拿上来。”

    叶晨的态度自然随意,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证物。

    “不急,等会儿我让人去拿。

    鲁明摆摆手,拿着信封,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叶晨,笑容加深了些:

    “周队长,新官上任,行动队那边,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好好干,高科长可对你寄予厚望。”

    叶晨的眉毛挑了一下,说实话,鲁明委实是有些托大了,哪怕是有高彬在他背后撑腰,他也有点装了。这话如果是高彬来说,还差不多?你踏马算是哪根茄子。

    不过他也懒得跟这个狐假虎威的杂碎计较,只是笑着回了一句:

    “还真是让鲁股长操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高科长呢,行了,我一定努力,不辜负你的殷切希望。”

    叶晨不阴阳的回答,让鲁明脸色阴晴不定,他点点头,拉开门出去了。

    办公室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走廊,也暂时隔绝了那双窥探的眼睛。

    叶晨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鲁明拿着信封快步走向主楼方向的背影,眼神深不见底。

    他缓缓脱下身上的大衣,挂到衣架上。冰凉的空气让他更加清醒。

    行动队队长的椅子,果然烫得厉害。而高彬编织的网,已经开始收紧了。

    他坐回办公椅,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接下来,他需要真正开始履行“行动队队长”的职责,在高彬和鲁明的眼皮底下,建立起自己的班底,掌控这个危险的部门,同时,还要利用这个位置,为自己、为任务,谋取更多的

    空间和筹码......

    战斗,从踏入这间办公室起,就已经进入了新的、更直接的阶段。而他,必须步步为营,不能有丝毫差错。因为对手,是那个集阴险狡诈于一身的高彬,和一条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的恶犬鲁明。

    窗外,哈尔滨的天空,依旧阴沉。

    上午十点钟左右,办公室里的电话骤然响起,打破了只有钢笔划过纸张和文件翻阅声的寂静。周乙(叶晨)正低头看着一份行动队过往的案卷摘要,闻声抬头,伸手拿起了听筒。

    “喂,行动队。”他的声音带着工作时的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顾秋妍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自然,带着点妻子对丈夫的,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些许家常的絮叨:

    “是我。刚才收拾东西才想起来,你早上走得急,胃药又忘记吃了吧?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再忙也得按时吃药,你那胃疼起来多难受自己不知道吗?”语气里带着轻微的埋怨和关切。

    叶晨眼神微凝,但语气立刻切换成一种略带歉意的无奈:

    “哎,你看我这记性,一忙起来就给忘了。等会儿忙完这阵我就吃。”

    “还有啊,”顾秋妍的声音继续传来,仿佛很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你妹妹从奉天过来了,上午到的,还给你捎了点老家的土特产,我让她在家里等你呢。你中午要是有空,就回来一趟吧?”

    妹妹?奉天?

    叶晨的心猛地一跳,但声音没有丝毫异样,反而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意外和高兴:

    “小兰来了?哎呀,她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行,我知道了,我尽量中午抽空回去一趟。你让她别着急,先在家里歇着。”

    “嗯,那你记得吃药。我先挂了。”顾秋妍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叶晨缓缓放下电话,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刚才的“意外高兴”转变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胃药没吃,妹妹从奉天来,捎了东西。

    这是他和顾秋妍在昨夜紧急核对信息,并预感到可能面临各种突发联系时,约定的简单暗号。

    “胃药没吃”??并非真的关心他的胃,而是紧急接头的信号。表示有来自组织或紧急情况需要立刻见面沟通。

    “妹妹从奉天来,捎了东西”??“妹妹”指代老家来人,即来自抗联或上级组织的联络员;“奉天”表明来人可能与奉天方面有关,或者是一个泛指“关内”或“根据地”的代称:“捎了东西”则意味着带来了任务、情报或物资。

    结合昨天在火车上,孙悦剑冒险在厕所留下接头信息,以及她作为负责奉天、新京(长春)、哈城三地联络工作的特殊身份......这个“妹妹”,九成九指的就是孙悦剑!

    孙悦剑这次来哈尔滨,是为了给山上的抗联队伍运送一批急需的药品!这在当时,是关乎许多战士生命的头等大事。

    但更要命的是??这个情报,很可能已经泄露了!

    在原剧情里,地下组织内部出现了叛徒,一个名叫刘瑛的家伙,为了活命或换取利益,将孙悦剑运送药品的行动计划和接头信息,卖给了高彬!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孙悦剑自以为隐秘的行动,已经完全暴露在高彬的视野之下!

    高彬这个老狐狸,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已经开始针对性布局,调动特务科和警察厅的力量,甚至联合宪兵队,正在悄无声息地编织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孙悦剑和她的接头人一步步走进去,然

    后......收网,一网打尽!

    一股寒意瞬间从叶晨的背脊渗出。

    电话挂断的余音似乎还在办公室冰冷的空气里颤动。叶晨没有哪怕一秒钟的迟疑,刚才那通看似家常的电话,是点燃引信的导火索。

    高彬的网,孙悦剑的险境,运送药品的绝密任务可能已如砧板上的鱼肉......这些念头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冷静的表象下奔涌。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迅捷却不慌乱。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呢子大衣,手臂穿过袖筒,衣料摩擦发出急促的声响。

    扣子来不及系,他一把抓过桌面上那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里面通常只装着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和一支笔,但此刻它是必要的道具。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桌上那些摊开的卷宗,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整理一下桌面。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不仅是孙悦剑的,也是他自己的,甚至是整个哈城地下组织一条重要脉络的。

    他拉开办公室门,大步走了出去。走廊里迎面走来一个捧着文件的年轻科员,恭敬地喊了声“周队长”。

    叶晨只是脚步微顿,点了点头,脸上是惯常的、带着些许匆忙的严肃表情,仿佛正要去处理什么紧急公务。他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没有寒暄,径直走向楼梯。

    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急促而清晰。下到一楼,穿过有些阴暗的大厅,推开沉重的厅门,哈尔滨上午干冷的空气混杂着汽车尾气和煤烟味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