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卷过中央大街,带起路面未及清扫的残雪,也吹动着街道两侧那些罗马式、巴洛克式建筑上悬挂的招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尽管是伪满治下,但这条被誉为“东方小巴黎”的街道,白日里依旧维持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略带颓唐的繁华表象。
裹着各式皮草或厚呢大衣的男男女女步履匆匆,偶尔有俄式四轮马车或新式的烧炭出租车驶过,留下淡淡的马粪味或煤烟气息。
商店橱窗里陈列着稀罕的洋货,咖啡馆和餐厅里飘出诱人的香气,只是进出其间的,多是面色倨傲的日侨、侨,或是衣着体面的伪满官吏与新贵,普通华夏百姓的身影则显得瑟缩而边缘。
叶晨的脚步在一条与中央大街垂直的,相对僻静的辅街口停顿。他的目光锁定了街角一栋二层小楼。
小楼有着典型的俄式“木刻楞”风格,外墙是原木垒砌,漆成墨绿色,檐角有精致的木雕花纹,只是颜色已斑驳。
一楼的橱窗擦得还算明亮,里面陈列着几套精美的俄式茶具和一些包装花哨的糖果。
橱窗上方,一块白底黑字的俄文招牌在风中轻轻晃动?“卡捷琳娜咖啡馆”。招牌旁还有一行小字:“纯正俄国风味,现磨咖啡,自制糕点。
就是这里了。顾秋妍电话中暗示的地点,“中央大街附近”、“俄式糕点铺子”??这家咖啡馆同样售卖自制的俄式糕点,位置吻合。
叶晨没有立刻走过去。他像是一个寻找地址的普通路人,稍稍侧身,将大半张脸隐在竖起的衣领和帽檐下,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以咖啡馆为中心,进行着三百六十度的快速扫描。
街道不宽,对面是一家门可罗雀的俄文书店,旁边是个小小的修鞋摊,更远处有几个流动小贩。
行人不多,几个裹得严实的俄国老人慢吞吞地走过,两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低声交谈着拐进了书店。一切看起来平常,甚至有些冷清。
但这恰恰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过于安静,意味着可能存在的监视者更容易隐藏。
叶晨的目光重点扫过咖啡馆临街的几扇窗户,窗户上凝结着一些冰花,里面透出暖黄朦胧的灯光,隐约可见穿着白色围裙的侍者身影和零星的顾客轮廓。
靠窗的某个位置......他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瞬,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女性侧影一闪而过,似乎正在独自啜饮咖啡。是孙悦剑吗?无法百分百确定,但直觉告诉他,很可能是。
不能进去,任何踏入那扇门,走向那个座位的举动,都可能落入早已张开的监视网。
高彬的人可能就在对面书店的二楼,可能在修鞋摊的棚子后面,甚至可能装扮成顾客,就坐在咖啡馆的另一个角落。
自己必须在不暴露自身,不与孙悦剑产生任何可视关联的前提下,将警报送达。
叶晨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目光扫过咖啡馆的门廊、台阶、门边挂着的铜铃、旁边墙壁上贴着的几张旧海报(一张是泛黄的歌剧演出海报,另一张是伪满的宣传画)、甚至门旁那个半人高的,用来熄灭烟蒂的黄铜痰
盂(擦得锃亮,反射着冰冷的天光)。
媒介......需要媒介......
叶晨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咖啡馆那扇厚重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橡木门上。
门把手是常见的黄铜球形把手。门的上方,有一个不大的,用来通风换气的横拉式小气窗,此刻关着,玻璃上同样蒙着水汽。
一个极其冒险,但或许能行得通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这需要精准的时机,自然的动作,以及一点运气。
叶晨没有走向咖啡馆正门,而是转身,仿佛临时改变了主意,朝着不远处一个卖“格瓦斯”和“塞克”(一种俄式面包)的流动小推车走去。
这种小推车在哈城的毛熊侨民区很常见,由一个裹着厚棉袄的毛熊老太太经营。
他买了一瓶用玻璃瓶装的格瓦斯和一个小圆面包。付钱时,他用简单的俄语和老太太寒暄了两句天气,抱怨咖啡太贵,不如格瓦斯实惠,老太太嘟囔着表示赞同。
拿着东西,叶晨没有离开,而是就站在小推车旁,背对着咖啡馆方向,拧开了格瓦斯的瓶盖。
深褐色的液体冒着细微的气泡,他喝了一大口,然后,仿佛被寒风呛到,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有些剧烈,甚至弯下了腰。
就在他弯腰咳嗽,身体自然转向侧面的瞬间,他拿着格瓦斯瓶子的右手似乎因为咳嗽而失控,手腕猛地一抖??
瓶子里大约三分之一深褐色的格瓦斯液体,在惯性作用下,呈一道弧线泼洒了出去!
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咖啡馆门旁那个黄铜痰盂的侧面,以及紧挨着痰盂的那一小块墙壁和那张旧歌剧海报的下沿!
“咳咳......哎呀!”
叶晨稳住身体,看着泼洒的格瓦斯和弄湿的袖口,脸上露出懊恼和尴尬的神情。
他连忙向推车后的老太太道歉(用俄语),又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却不是先擦自己,而是快步走到咖啡馆门前,蹲下身,用手帕去擦拭痰盂和墙壁上溅到的格瓦斯。
叶晨的动作看起来很自然,就像一个不小心弄脏了别人店铺门口,感到抱歉并试图补救的顾客。
他用那块深色的手帕,在痰盂光滑的铜壁上,在墙壁粗糙的砖缝间,在那张歌剧海报被溅湿的一角上,快速地、用力地擦拭着。
但就在这擦拭的动作中,他的食指隔着湿透的手帕,在痰盂朝向街道一侧,不那么显眼的弧面上,用力而迅速地划拉了三道短促的、平行的刻痕!又在海报被浸湿变深的角落,用手指肚按压出了一个模糊的、不规则的圆点状
水渍!
叶晨一系列的动作极快,一气呵成。从泼洒到擦拭到留下隐秘痕迹,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个毛手毛脚的路人制造的尴尬小插曲。
擦拭完,叶晨站起身,对着闻声从咖啡馆里探出头来的一个俄国侍者(满脸狐疑)连连点头致歉,用生硬的俄语夹杂着中文解释:
“对不起,非常抱歉!不小心,滑了一下......已经擦干净了......”
侍者皱着眉头看了看被擦拭过的痰盂和墙壁(表面水渍已基本擦去,看不出明显异样),又看了看叶晨诚恳道歉的脸和弄湿的衣袖,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用生硬的中文说:“下次小心点!”然后缩回了脑袋。
叶晨再次道谢,然后拿着剩下的半瓶格瓦斯和面包,转身,步履略显匆忙(符合尴尬后急于离开的心理)地朝街道另一头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卡捷琳娜咖啡馆”内,留声机播放着悠扬却略带伤感的俄国古典音乐,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烤制糕点的甜?,以及淡淡的烟草味。
顾客不多,零星分散在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小圆桌旁。穿着浆洗得笔挺白衬衫、系着黑色领结的俄国者无声地穿行。
孙悦剑坐在一个靠窗又能兼顾门口和后门(安全通道)的位置。她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微凉的咖啡,碟子里的小勺摆得端正。
她穿着不起眼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看起来像一个在等人或稍作休息的普通女客。
她的心跳平稳,但内心的焦灼只有自己知道。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周乙应该已经收到信号。每一分钟等待都拉紧着她的神经。
孙悦剑深知自己不能一直盯着门口,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进出的每一个人,同时观察着店内其他顾客和侍者的动静。
一切都显得正常。斜对面一桌是两个低声用?语交谈的商人,另一桌是一对俄国老夫妻,还有个独坐的年轻人在看报纸。
就在她目光又一次滑过窗外街道时??
她看到了那个在小推车旁买格瓦斯的男人(侧影和装束与丈夫日常不同,但身形......),看到了他因“咳嗽”而“失手”泼洒饮料,看到了他匆忙擦拭咖啡馆门口………………
起初,她也以为只是一场意外。但就在那个男人擦拭痰盂后站起,向侍者道歉的瞬间,他身体转过的角度,让她恰好看到了他低垂的,被帽檐阴影遮盖的侧脸轮廓??尽管只有一瞬!
是丈夫!绝对不会错!
与此同时,一种更深层的,属于多年地下工作者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以及夫妻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应,让她浑身的汗毛几乎瞬间竖了起来!他不是来见面的!他是在示警!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为什么是痰盂和海报?有什么含义?
电光石火间,遥远的记忆被猛地唤醒!那是在他们新婚不久,一次讨论紧急情况下如何传递无法言说的危险信号时,周乙曾半是严肃半是玩笑地说过:
“......如果我觉得你周围有天罗地网,又不能靠近,就在你肯定会看到,但又不引人注意的公共物件上,留下点临时记号。
比如......用能暂时改变颜色或反光的东西,弄个不起眼的'三'(代表危险,撤离),或者一个模糊的‘点(代表焦点、目标、你已被盯上)......你看懂,立刻走,别犹豫。剩下的,交给我。’
当时孙悦剑觉得这想法太玄乎,几乎没当真。但此刻,那“公共物件”(门口的痰盂)、“暂时改变颜色或反光”(被深色格拉斯泼溅擦拭后,铜面反光和颜色会短暂改变)、““三” (他擦拭痰盂时,手部动作的轨
迹?)、“点”(海报上被按压出的不规则深色圆点!)......所有的元素,以一种惊人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你已被盯上!危险!立刻撤离!善后我来!”
暗号对上了!简单,粗暴,却在此刻如同惊雷!
孙悦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遍布四肢百骸。丈夫用这种方式,不惜冒着被侍者甚至可能存在的监视者注意的风险,传递出最高级别的警报!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接头点已极不安全!意味着她的身份或此行目的可能已经暴露!意味着......组织内部出了致命的漏洞!
没有时间消化恐惧,没有时间分析细节。多年残酷斗争磨砺出的求生本能和纪律性瞬间压倒了一切。孙悦剑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表情维持平静。
她端起那杯凉透的咖啡,浅浅抿了一口,微微蹙眉,仿佛对咖啡的口感不满。然后,她抬手,示意侍者过来。
“结账。”
孙悦剑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挑剔:
“咖啡凉了,味道不太好。”
侍者面无表情地拿来账单。她付了钱,没有多给小费,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站起身,孙悦剑拎起旁边椅子上那个不起眼的旧皮包,像任何一个对服务略有不满的顾客,不急不缓地朝着咖啡馆的后门方向走去?那里通常连接着后厨和一条更狭窄的后巷,是预先看好的备用撤离路线。
她没有再看门口那个痰盂一眼,也没有朝叶晨消失的方向投去任何目光。她的步伐稳定,甚至在对来收桌的侍者点头致意时,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不悦”。
推开厚重的后门,寒冷的空气和隐约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她迅速闪身进入后巷,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必须启动最高级别的紧急避险程序。放弃原定的一切计划,切断所有预设的联系,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般,用尽一切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这座城市密集的街巷和复杂的人群里。
至于那批亟待送出的药品......此刻,保全自己,不落入敌手,不给组织造成更大损失,已成为唯一且必须完成的任务。
咖啡馆内,音乐依旧悠扬。门口的痰盂上,那三道被湿手帕用力擦拭过的细微痕迹,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氧化,暗淡,与铜器本身细微的划痕融为一体,再难分辨。海报上那个圆点状的水渍,也渐渐蒸发、褪色。
街对面,书店二楼的某扇窗户后,一双眼睛疑惑地收回了视线。刚才咖啡馆门口的小骚动似乎只是意外?目标人物(孙悦剑)已经从后门离开了?是正常离开,还是察觉了什么?要不要跟上去?
犹豫间,那个深灰色大衣的女人的身影,已经彻底融入了哈尔滨冬日迷宫般的街巷,再无踪迹可寻。
而此刻,叶晨已经驾车驶出了那片区域。他的脸色冷峻如冰,目光直视前方道路,但脑海中正在疯狂重构接下来的每一步。
警报已发出,孙悦剑能否顺利脱身尚未可知。叛徒刘瑛必须尽快找出并处理。高彬的网被惊动后,必然会有更激烈的反应。还有那批可能已被敌人知晓的药品......该如何处置?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从迫在眉睫,转入了更加复杂凶险的暗战阶段。他必须步步为营,既要自保于虎狼之侧,又要在这绝境中,为自己的同志谋取一线生机.......
后巷狭窄而肮脏,堆积着冻硬的垃圾和废弃的木箱,空气中弥漫着污水冻结后的酸腐气味。冰冷的墙壁贴着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孙悦剑背靠着粗糙的砖墙,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刺痛她的肺部,却也让她因极度紧张而
发烫的头脑稍微冷却。
叶晨那用格拉斯和手势传递的死亡警告,依然像冰锥一样钉在孙悦剑的心头。暴露了!这个认知带来的是灭顶般的恐惧,但多年斗争锤炼出的求生本能让孙悦剑迅速将这恐惧压制成一种冰冷的,需要立刻行动的紧迫感。
走!必须立刻离开城!启动最高级别的紧急撤离程序,切断所有已知联络线,利用备用身份和路线,消失在敌人视线之外。
然而,一个沉重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现实问题,如同枷锁,瞬间拖住了她的脚步?马迭尔旅馆,318号房间,她的行李。
那不仅仅是一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在那个看似普通的棕色皮箱的夹层里,藏着一部至关重要的电台,以及配套的密码本和备用零件。
那是她作为奉天、新京、哈城三地联络员的核心工具,是与上级、与抗联山上部队保持联络的生命线,也是证明她身份和任务的铁证。
如果只是简单的行李,舍弃也就舍弃了,虽然可惜,但比起人身安全不值一提。可那是电台!一旦被旅馆方面(马迭尔旅馆背景复杂,可能有各方眼线)例行检查发现,或者更糟??高彬的人已经掌握了她的行踪,直接去房
间搜查......
孙悦剑猛地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部精巧而致命的电台被特务粗暴地翻出来,狞笑着作为“通匪铁证”的场景。
那将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末日,电台的暴露可能意味着密码系统的泄露,联络网络的瘫痪,甚至牵连出更多潜伏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