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殿。
跟往日一样,空空荡荡,安静无比。
楼有知搀扶着窦天渊行至龙椅近前,缓缓下拜。
“微臣楼有知,参见陛下。”
“进来吧。”
永泰帝的声音从帷幕后传出。
除了嗓音已经从苍老转为雄壮,语气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同样是那么淡漠。
“还真给你算到了……”
窦天渊嘀咕了一句。
二人开始拾阶而上。
按理来说,去后殿面见庆帝,是要出了天极殿,绕到殿身背后,从北门求见才是正常途径。
像诸多皇室参与过的祈天斋,也都是从北门入内。
但对于早已摆明了车马的双方而言,这个假装恭谨的步骤显然有些多余,永泰帝也懒的去计较这么个细节。
在他开口的时候,金色的帷幕便已经被撩开了,摆明了是让二人直接从龙椅后方进入。
就这样,二人顺着帷幕入内。
连接前后殿的穿堂很宽敞,却显得很拥挤。
因为整个穿堂之内,用数百条丝线横着,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书。
有图画、有文章、有皮卷……密密麻麻。
只一眼,楼有知就看到了很多此前只是听说,而无法亲身接触到的内容。
比如画着最早的,比现在陆地面积要大得多的坤舆图,
比如用古体字记载的上古修炼之法。
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永泰帝的声音从更深处传来,“而是朕决意告知你等真相后,所特意准备的,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一个人,敢于受邀或者说听命进入后殿。
对此,楼有知丝毫不为所动。
那些悬挂着的各种珍贵史料,也是随意扫了两眼便不再关注,搀着窦天渊继续迈步。
吱呀。
后殿与穿堂连接的门扉自动打开。
富丽堂皇但很常见的后殿空间显露出来。
一个英武雄壮的挺拔身影,正负手而立,背对着二人。
正是永泰帝。
“陛下……”
楼有知作势再拜。
“行了,朕不会杀你们。”
永泰帝头也不回,直接开口打断,“你们不是想看世界毁灭的证据吗?来看就是。”
楼有知跟窦天渊对视一眼,同时迈步。
第一步,踏入后殿。
——嗞嗞嗞嗞嗞!
明明刺耳,但同时又显得那样空旷缥缈的巨大噪声,就这么突兀出现!
饶是楼有知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也在刹那间陷入了失神,满心都只剩下了惊惧。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窦天渊挣开搀扶,踉跄着紧跑几步。
一直跑到永泰帝身边,才忍不住歪倒,猛地趴了下去。
然后,他整个人就那么僵住。
他面前的地面上,有着一个方圆丈许的不规则破洞。
破洞边缘,是往四周延伸的细密裂痕。
破洞之内,是无可名状的深邃黑暗。
仅仅是一眼,窦天渊就生出了一股逃离这里的强烈冲动。
“这就是世界的损伤之处?”
楼有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窦天渊身后。
同样惊惧但保留了几分冷静的语气,让窦天渊快速平复下来。
“应该是了……”
窦天渊一边慢慢起身,一边带着震撼喃喃道,“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跟我之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呵。”
永泰帝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跟齐天台上同样年轻的面孔。
“如果将整个天玄界都看做是一个洞天的话,原本能充斥世界的规则,如今只能笼罩在后殿这么一小块儿区域了。”
“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令人厌烦的声音无法传出后殿的原因。”
说着,永泰帝一拂袍袖。
后殿的地面重归平整,显露出了原本的华贵地毯。
噪音也好,破洞也好,顷刻间消失无踪。
“说来也是可笑。”
永泰帝突然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朕本来只剩下短短的几年寿元,雍州之事,不过是想为后继者以及天下,再多延缓一些时日罢了。”
“却没想到,后来居然会生出如此多的变故。”
“你们因江之鸿的死怨恨朕,但你们可有想过,若江之鸿什么都不做,雍州至少还能活下两百万人?”
“而如果江之鸿成功拯救了雍州,以当时人口锐减的数量,要不了十年,整个世界将又一次陷入毁灭的危机。”
“朕想问你们。”
永泰帝淡淡的问道,“真到了那时,下一任庆帝被尔等以所谓的天下大义所裹挟,无法再用天灾延缓危机,那整个天下的生灵因此而死,又该去恨谁?”
连番的质问,都是摆在明面上真真切切的事实。
一边是个人情感,一边是灭世之危。
二人很想反驳,却根本找不到反驳的论点。
最终,还是窦天渊带着浓烈的不甘,开口问道:“就真的没有了其他任何办法吗?”
“被验证有效的办法并没有,不过……朕在还是太子的时候,曾试想过另辟蹊径。”
永泰帝突然开口,“或许存在一种,不需要任何人死,也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劳永逸?”
窦天渊立马来了精神,“是什么办法?”
永泰帝缓缓吐出三个字:“长生天。”
“这……”
楼有知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道:“臣查到过些许记载,长生天跟别的洞天不一样,其内的空间极小,大概只有一座宅院大小,别说迁移整个人族了,就连人丁稍微旺盛一些的家族都嫌拥挤。”
“当然不是迁移。”
永泰帝摇了摇头,“再怎么说,长生天也只是一个洞天,远远无法跟天玄界相比,朕岂会如此不智?”
“朕在遍寻山河之时,除了找到一门神通之外,还得到了长生天和诸多洞天残片。”
“其中有蕴含规则的,也有只余些许灵气的。”
“这些残片,被朕统统放置在了长生天之中。”
“因为朕的目的是寻找天玄界的出路,再加上长生天的规则对太祖血脉这种紫府残缺的人无效,所以直到很久之后回到京城,才在清点收获之时察觉到异样。”
“沾染了规则的残片,有不少其上的规则消失了,变成了彻底的死物。”
“相反,其他蕴含了灵气的残片,却被保存的非常好。”
永泰帝深深的看着二人,“如果朕的推测无误,那些规则,是被长生天给吸收了。”
“长生规则,能吸收别的洞天规则?”
窦天渊愕然,“那长生天有变化吗?”
“朕不想闹到人尽皆知,故而并未成为长生天的真正掌控者,也就没能去切实的感受变化。”
永泰帝微微摇头,“但那些残片上的规则消失,只能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楼有知想到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问道:“陛下方才所说,并不是所有残片被吸收了规则?”
“确实。”
永泰帝点了点头,“有些规则能被吸收,有些规则哪怕在长生天内存放再久,也始终维持原样。”
“应该跟洞天的品阶有关系,不过这一点已经不用担心了。”
“朕用一些品阶较高的洞天残片尝试过。”
“至少,无法被其余洞天吸收的幻真天残片,是可以被后殿吸收掉规则的。”
“不过,可能是幻真天残片太少,因此对后殿并没有什么助益。”
“但长生天不一样,要知道,当时朕所拥有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长生天。”
“朕所试想的办法,便是崩碎长生天,而后尽可能更多的收集沾染了长生规则的残片,全数喂给后殿。”
随着永泰帝的叙说,二人不由得陷入沉思。
的确。
长生不老虽然是作用在寿元上的规则,但洞天也好,世界也好,其逐渐衰亡的过程,同样可以看做是另类的寿元。
另外,长生天的品阶再高,肯定无法跟整个天玄界相比。
这个办法,理论上还真有不小的可行性。
沉吟片刻,楼有知心中微动,“陛下设计林狂,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身外化身?”
“身外化身?”
永泰帝摇头失笑,“这只是意外收获罢了。”
“想要以人为的手段毁坏一个洞天,只有用另一个洞天与之相触,让二者的规则产生对抗才能办到。”
“而京中的诸多洞天,要么不能轻动,要么各有势力盘踞,不是一个太子身份就能随意挥霍的。”
“于是,就有了对林狂的设计。”
“至于身外化身……”
“在林狂从百草园的崩毁中活下来之前,朕并不知道,一个小小的道主居然也掌握了一门神通。”
“可惜,朕唯独没料到,长生天的所有规则,居然都聚拢在了一枚残片之上,而偏偏这枚残片又一直没能被朝廷找到。”
“朕费尽了心思,费尽了手段,却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偏差,而落空了足足二十余年。”
“直到前阵子,那个长生者的出现,这才让朕又看到了希望。”
“如果朕没猜错,长生者就是太祖遗脉吧?”
说着,永泰帝意味深长的看着二人,“他现在身在何处,你二人可知?”
话音刚落,楼有知跟窦天渊面色一凛,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闭口不言。
“也罢。”
永泰帝叹了口气,“你们知道,界外是何等样的环境吗?”
环境?
二人一愣,不知道永泰帝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你们不妨想想,这个缺口存在了这么多年,列位先帝又怎么可能不派人出去一探究竟?”
淡淡了说了一句,永泰帝回过身,让那个令人恐惧的黑洞再次显现。
刺耳的尖啸响起,楼有知跟窦天渊不可避免的再次一阵惊惧。
半晌之后,等到二人稍微适应了一些,永泰帝这才继续开口。
“这么多年下来,阳神九变,法相九品,金身九转的人,都被送出去过。”
“还是用道器品质的绳索系着腰身送出去的。”
“可惜,没有任何收获。”
“道器品质的绳索,一离开这个世界,刹那间就会被腐蚀掉,稍一用力往回拉,便会被直接扯断。”
“法相九品跟道器绳索的下场一样,顷刻间腐朽成了枯骨。”
“相比起来,金身九转能坚持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最高的一次记录,是六个时辰后,传回一声若有若无的呼救。”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还是仅仅只有种道第二境的阳神。”
说着,永泰帝的双眼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
这丝光彩一闪而逝,极难察觉。
可却仍旧不可避免的被楼有知给捕捉到了。
事实上,楼有知从进入后殿开始,就始终在不动声色的留意永泰帝的神情。
一直到现在,才被他察觉到异样。
楼有知的心中有些发寒。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永泰帝眼中的闪过的那抹光彩……
好像是渴望?
于是楼有知斟酌着问道:“难道阳神能在外面存活更久?”
“没错。”
永泰帝点了点头,“以阳神包裹肉身,能在界外坚持整整一个月。”
“他回来了?”
窦天渊忍不住发问。
“没有。”
永泰帝的语气带着遗憾,“绳索很快就断裂了。”
“当时的帝王之所以能发现他活了这么久,是因为每个出去的人,都留了一盏命灯。”
“事实上,在这么多年的尝试中,也只有命灯能传回界外的信息,其余一应外物都是无效。”
原来如此……
窦天渊有些失望。
命灯的作用只有一个,即时映照命主的生死,人死则灯灭。
命灯不属于宝具、法兵,或者道器,哪怕是命主在诏狱第七层身死,也会即时给予反应,能映照出界外之人的生死,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太祖手札里,这并非它一开始的模样。”
永泰帝继续说道,“它最初的样子,跟洞天的出入口类似,并且可以随时开启和关闭。”
“然而,自从太祖平定天下之后,它就只能被隐藏,无法被关闭了。”
“哪怕它不会继续扩张下去,始终维持这个模样,同时世界也不会毁灭,可你们想过没有……”
“除了天玄界,还有没有别的世界?”
“如果有的话……”
永泰帝的语气突然深沉了下来,“一旦有界外的强者,顺着这个缺口进来,我等将会面临什么?”
界外的强者?
顺着它进来?
二人悚然而惊。
能在界外那种,连道器和金身九转都要被腐蚀湮灭掉的环境存活,该会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另外,它的扩大只能被延缓,无法被终止。”
永泰帝不给二人反应的时间,“朕在文昌四十二年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只有方圆六尺。”
“从建国到文昌年间,数千载岁月也不过是扩张到六尺……却在文昌到如今的区区数十年,扩张到了一丈。”
楼有知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沉默难言。
至少从现在的一切表象来看,永泰帝的做法,才是真正正确的。
江之鸿也好,那些在雍州嘶吼‘何为武道’的火星也好,杜千川姜星河等等也好,包括他们二人自己……
都错了。
真的错了吗?
“现在,明明有一个很可能可以终结掉灭世之危的办法摆在眼前。”
永泰帝隐去缺口,转身淡淡的说道,“而你们,仍旧还要坚守心中,那点可笑而又虚伪的道义吗?”
可笑?
虚伪?
窦天渊的本能反应是怒从心头起。
但永泰帝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深深的盯着楼有知。
毕竟,窦天渊很多时候都是个莽夫,这已经验证过很多次了。
而楼有知过往的行事,则足以表明他并不是一个会为了个人情感而丧失理智的人。
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不知道世界的真相罢了。
现在知道了,应该会做出合理且正确的选择。
可惜。
永泰帝还是想错了。
“陛下。”
楼有知笑了起来,“您真正的目的,应该并不是为整个天玄界寻找出路吧?”
“或者说,您也没办法为整个天玄界寻找出路。”
“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寻找出路,对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