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英雄主义确实是要不得的。东海剑宗现而今大概确实向岭南学得很好。”
陈青山带着那柄剑走上了山巅,停在了何榭身旁,把剑还给了他,而后抬头看向那些从惊涛剑宗之外四处青山之中而来的剑光,很是真诚地说道。
何榭大概依旧有些怒意难遏,接过剑来,顺势便指在了陈青山眉前,冷声说道:“你既然也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惊涛剑宗?”
陈青山并未在意那样一柄便在眼前的剑,依旧抬头看着那些自各处剑宗而来的剑光。
“我想我们之间大概有些误会,你可以先与那些别的剑宗的人解释一下,不然到时候真的在东海剑宗打起来了,确实也不太好看。”
何榭并未说话,只是依旧执剑立于山风之中。
陈青山低下头来,看着何榭平静地说道:“青椒在山河观里。”
这样一句话无疑是容易有着诸多猜测的。
青椒为何会在山河观中?她是被抓去的,还是自己去送死的?她已经死了,还是被关在那里?
一直到听见这样一句话,何榭神色终于有了一些惊色,沉默地看了陈青山一眼,而后化作剑光,消失在了山巅之上,没入了青山之上的那些云雾海风之中。
于是满天剑光缓缓消失在了天穹之上。
何榭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落在了青山之中,手中的剑已经送回了剑鞘之中,只是身周剑意流转,依旧随时可能拔剑而出。
这个年岁已然不小的剑修默默地看了陈青山很久,而后缓缓说道:“她为何会在山河观里?”
陈青山将那本书卷垫在地上,而后在山巅剑坪坐了下来,东海不太安宁,吹到这里来的海风大概也带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味道。
这个道人一面吹着风,一面回想着那样一个东海红衣女子,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观里的大米饭比东海的好吃,所以她在观里吃我弟子做的饭。”
一个六叠道人,一个五叠剑修,结果在东海山巅之上,说着这样的东西,大概确实很像是在开玩笑,只是陈青山说的确实是实话。
毕竟那样一个东海女子,确实是在山里吃着他的饭。
只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何榭身后的剑重新开始散发着凌厉的剑意。
虽然先前那一剑被陈青山接了下来,只是说到底,剑修最大的倚仗,永远是手中剑。
逼得一个剑修点燃神海,哪怕是陈青山,大概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陈青山转回头眯着眼睛看着何榭身后的那柄剑,认真地说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信,日后可以自己问她,看看她是不是说过吃了观里的饭,会让她有着一种快乐的感觉。”
断章取义,节选自不要断章取义。
那个红衣女子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大概陈青山省去了一些很是关键的字眼。
何榭沉默了许久,渐渐散去了一身剑意,看着陈青山说道:“你既然见过了青椒,那便应该知道,她的那柄剑,叫做青团。”
陈青山很是惆怅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所以我其实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选在那个时候把您的那个得意弟子杀了的,只是我那时没有想那么多,弄得现在人间总以为我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才会让那个东海女子一直跟着我跑了半个槐安。”
这个道人无比理所当然地看向何榭。
“从槐安律法角度而言,我确实是杀人犯,但是我不是花心犯,这一点,我希望宗主还是不要误会了。”
何榭冷笑着讥讽了一声,背着剑转过身去,看着东海那一条滔滔大河。
“有什么区别吗?不过都是畜生而已。”
陈青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全然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一样。
“做圣人之前,总要先听着诸多诋毁,只是畜生这样的字眼,你甚至还不如那些世人骂得狠。”
何榭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大概真的是在考虑着道人所说的东西,过了许久,这个满头白发的剑修看着陈青山无比诚挚地问道:“如果我说我操你妈,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这样的言辞,大概远比一句干巴巴的柳青河我操你妈更能激起世人的愤怒。
哪怕是陈青山这样整天无所吊谓地说着各种小神仙小圣人的人,脸上的笑意亦是停滞了一下,满山似有道风起。
只是山风来了又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个年轻人缓缓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算。”
何榭静静地看了陈青山很久,转回头去,缓缓说道:“你陈青山确实是个狠人。”
能够徒手拔山,当然不算狠。
二人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到海风变成山风吹了一轮又一轮,这处山巅之上的气氛才缓缓平和下来。
“所以你来惊涛剑宗做什么?”
何榭也没有再辱骂这样一个剑修,尽管他确实值得被骂。
但大概骂来骂去,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陈青山依旧是陈青山,他惊涛剑宗也确实很难再让那个被他杀了的剑修活过来。
陈青山安静地坐在风里,看了这片人间很久,而后淡淡地说道:“我听说青椒不姓青......”
这个道人抬头看向那个剑修。
“那她姓什么?”
何榭蓦然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姓谢。”
陈青山脸上闪过了一丝了然的神色。
“哪个谢?”
“谢苍生的谢。”
......
顾文之在镇子里买了一些药,提着那些大包小包的药材,哼着那样一首什么好春光,不如梦一场,穿过了小镇街道,向着山上而去。
路上倒是还遇见了一个少年,很是诚恳地问着鹿鸣在什么方向。
顾文之虽然要忙着回去给自家师父煎药,但还是仔细把少年带到了小镇外,给他指明了方向,而后才在黄昏里回到了观里。
只是在山顶大殿后面的房子里煎好了药之后,却没有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看见自家师父。
那个总是脸色苍白的道人,并没有在那个熟悉的殿阶上坐着看着青山道观。
顾文之有些紧张地把手里的药放在了台阶上,用块瓦片盖好,而后在山里找了许久,最后才在某个师弟的告知下,才得知那个老道人去了陈青山的修行之地那边。
这大概让顾文之很是不解。
陈青山在的时候,你都没有去看他一眼,怎么人去东海了,您反倒要去看看了?
难道您也怕他吗?
这大概是无稽之谈。
毕竟再如何年迈的九叠剑修,那也是九叠剑修,不是九境剑修能打的。
老道人虽然神海之伤多年未愈,但是终究也是乐朝天的师兄,那是属于当年青天道的一代人杰。
顾文之怀揣着不解,一路沿着观中小道而去,最后在那座小道观后面的山崖林后看见了那个站在暮色里的老道人。
林下的道观后面炊烟阵阵,大概便是那个小师侄正在做饭,陈青山走之前还特意找了顾文之一趟,告诉他,假如有人想要欺负张梨子,记得帮他揍人。
顾文之虽然并不喜欢这个曾经的山宗大师兄,只不过说到底,这与那个叫做张梨子的山月城小姑娘是没有关系的事。
是以倒也是应承了下来。
这个年轻道人默默走了过去,站在老道人身后,低头向下看去。
那个小姑娘正在观后的小厨房里系着围裙做着饭——顾文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倒是有些恍惚。
大概因为在过去的某些年岁里,在那里面做着饭的,是一个眼神有些不太好的大少年。
吃过陈青山的饭的人,自然不止是张小鱼。
顾文之当初自悬薜院被推荐过来的时候,也曾经吃过一段时日陈青山的饭。
大概人生总是这样的。
没人知道再过十年,一切会是在什么样的河流里。
人又何尝不是溪中的鱼呢?
顾文之轻声叹着气,目光向着观前而去——那也是老道人所看的方向。
那里有个正在淬炼剑意的东海剑修,一袭红衣落到了溪畔,好似天上云霞垂落人间一般。
只是衣裳是热烈的,但人却是清冷的。
顾文之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才看向了自己师父,轻声问道:“师父在看什么?”
老道人大概是在沉思,此时倒是有如被惊醒一般,身子还抖动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顾文之,瞪了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顾文之觉得自己师父今日的表现有些古怪,联想到他在陈青山走了之后特意跑来这里看着这个东海剑修,这不由得让他产生了一种很是荒诞的猜想,睁大了眼睛,也没有回答老道人的问题,惊诧地说道:“莫非这个叫做青椒的东海剑修,是师父您的私生女?”
老道人大概也是被顾文之这种不切实际的猜想给震惊到了,一时之间一口气没上来,给自己呛得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着。
顾文之被吓了一跳,赶忙替自家师父顺着气,这要是真把这样一个道门大修给气死在这里,他顾文之怎么说也要遗臭万年了。
道人当然是可以被气死的,只不过大概这样的事情并未在这样一座西南道观之中发生。
老道人咳了许久,确实是咳出了一些血色。
不过这与道人身体不好也脱不了干系。
老道人顺过气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抬起了手,只是看着自家弟子那一副紧张的模样,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去,重新看向了那边,无奈地说道:“你再胡思乱想什么?”
顾文之理所当然地说道:“师父你不乱跑,我肯定不会胡思乱想。”
老道人默然无语。
顾文之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山林下方那处溪畔小观前的红衣剑修。
“所以师父是在看什么?”
道人倒是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世人做了坏事的时候,上下三代都会被挖出来。”
顾文之大概有些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陈青山当初对于这样一个女子身份产生怀疑的时候,并未与这个看起来有些耿直的师弟说过什么。
只是老道人当然不一样,观主不在,观主的师兄便是观主。
观里的事情,自然瞒不住这样一个道人。
“师父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顾文之认真地问道,甚至还想拿手伸到道人额前看看自家师父有没有发烧。
老道人并未理会顾文之的动作,反倒是轻声笑着,说道:“你觉得这个东海剑修怎么样?”
顾文之收回手去,认真地看了那个溪畔淬剑的女子许久,而后认真地说道:“天赋尚可,大概祖上没什么天赋很好的人物。”
祖上天赋好,那么下一代天赋一般也不会差,一如磨剑崖白衣的那些后人,红衣秋水秋溪儿。
老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他祖父是谢朝雨。”
顾文之愣了一愣,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哪个谢朝雨?”
人间当然有很多谢朝雨,哪怕丛刃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在千年里都曾经出现过。不过神河确实没有,世人一般镇不住这个名字。
老道人只是轻声说道:“人间提起谢朝雨,难道还能说道某个村子里种地的谢朝雨?”
顾文之默然无语,过了好一阵,才很是惊叹地说道:“好一个道三代。不过他怎么做了剑修?”
老道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很多年前,大概也有人这样和你谢师伯说过。”
顾文之挑了挑眉。
“什么意思?”
“因为谢朝雨的太奶奶,是人间剑宗阳春剑谢春雪。”
顾文之琢磨了好一阵,才诚恳地说道:“没听说过。”
毕竟那是两百年前的剑宗弟子。
百年世人,当然不会听说过。
顾文之好一阵盘算,心道我自己太奶奶是谁我都不知道了,谁还记得卜算子前辈的太奶奶?
不过顾文之倒是听明白了自家师父的意思。
毕竟谢朝雨的太奶奶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但谢朝雨却做了一个道人,大概就像现而今的故事一样。
只是这个年轻道人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老道人究竟想说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看着。
直到老道人将谢苍生的名字说了出来。
顾文之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很是惊叹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观前的红衣剑修许久,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老道人平静地说道:“不然还能是哪样呢?”
修行者当然也是世人,不是无父无母的人,谁家祖坟没冒过青烟呢?
哪怕是妖族,小松鼠也会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在树上蹦蹦跶跶的爹娘。
“只是这件事与她有关系吗?”
老道人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大概也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看看。
“不过听说谢苍生后来也只是在青天道与悬薜院之中,大概确实没有关系。”
顾文之有些不解地说道:“既然没关系,还看什么?”
老道人惆怅地说道:“万一有呢?”
顾文之沉默了下来。
天下万事,说到最后,大概总离不开一个万一。
所谓万一,大概便是命运之外的三尺。
顾文之沉默了许久,站在暮色崖林边,倒是唏嘘了起来。
“难怪入朝为官,要审查三代之人。”
老道人转头看着顾文之,挑眉说道:“你怎么知道?”
顾文之惆怅地说道:“当年我也参加了大风春考的。”
毕竟没有哪条规矩,说青牛院的人不能参加大风大考。
老道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却也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弟子,以前叫做顾生辉。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爹偷过牛。”
“......”
老道人其实有些想笑,只是大概便这样笑出来,确实不太好,所以老道人转过了头去,看着暮色不停地抖着肩膀。
顾文之自然心知肚明,于是诚恳地说道:“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来了山河观。”
老道人大概笑不出来,回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子。
只是不得不承认。
倘若将槐都也算作天下一大势力,那么山河观确实比不上那样一个地方。
晚崖风林沉寂了下来。
顾文之也没有开玩笑,看着老道人很是认真地说道:“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师父为什么感叹三代之事。”
老道人很是唏嘘地说道:“因为有些事情,其实不止三代,甚至毫无关联的人,因为某些东西,都很容易被牵扯进来。”
顾文之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老道人诚恳地说道:“你看我的伤势重不重?”
老道人伤势自然重,不止是因为十二楼的故事。
也有当初青天道风雨的故事。
顾文之诚恳地点着头。
老道人感叹地说道:“因为我刚好也姓白。所以有些人打起来的时候,下手格外重。”
顾文之至此大概终于明白了老道人先前为什么很是惆怅地走着神。
大概也是想起了当年的故事。
“师父与白风雨没有关系?”
“大概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关系。”
“......”
毕竟天下也不止是白风雨姓白。
白衣也姓白。
甚至在黄粱白河,也有许多姓白的。
“所以当今人间,世人大概最好不要姓谢。”
这大概才是老道人在暮色里所想的东西。
但顾文之想的自然不是这样的,年轻道人看着昏沉的天色,突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老道人神色古怪。
“你去做什么?”
“把药重新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