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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人间的故事
    灯火是一种很妙的东西。

    有时候看见它像是繁盛的山花一样拥挤在那些房舍里的时候,会觉得很是热闹,以至于吵闹。有时候却也会觉得无比安宁。

    人间天光明亮的时候,往往人间这样一个词,要从那些被照亮的一切之中去寻找。

    但是当天光暗淡。

    世人只需要看见一盏在黑暗里摇摇晃晃的油灯,便会明白,那里就是人间。

    天下已经很多年不讲鬼事不讲鬼火。

    但凡像是一棵饱满的橘子落在遥远的夜色里,自然便只能是人间的光芒。

    齐敬渊还有三剑。

    那么理所当然的,第一剑与第三剑,都是自己的。

    当那些灯火在渊谷崖壁四处升起,这个丛冉剑修便握住了自己的剑,眯着眼睛看向了剑渊的对岸。

    人间有许多成熟的橘子在秋日黄昏之后的夜色里冲破了黑暗,挂在了夜色之中。

    妖族大概也会觉得灯火是一种很妙的东西。

    他们与世人待了太久,在看见那种光芒的时候,心底大概也会生出许多感慨的情绪来。

    在剑渊之时,很多时候,他们便是在这样的昼夜交替时分,踩得剑渊大地轰鸣地响着,像是无数膏盲里寻找焰火的飞蛾一般,跃向剑渊彼岸。

    今夜也许会有,也许没有。

    齐敬渊也不能确定这样一件事情。

    他们虽然一度尝试在妖族之中安插探子。

    只可惜,妖族可以装得像世人一样,但是世人无法变成他们那样的存在。

    譬如一些竖起的耳朵,一些摇晃的尾巴,某棵长在头顶的青草,又或者像是一个蘑菇的伞盖一样长在头顶的东西。

    世人没有这些东西。

    世人的眉眼端正,四肢修长,呼吸均匀——从剑渊对岸的那些人所见而言,也许依旧是这样的。

    他们在休息的时候,也会变成这个模样。

    审美当然是一种文化的表现。

    哪怕世人在妖族之事时隔千年再起之后,很是遗憾地说着天下不可同流。

    但事实上,他们依旧可以看见世人对于这个种族,那种不可忽视难以磨灭的潜移默化的改变。

    齐敬渊不知为何,却是突然想起了千年的战事。

    他并未经历过。

    但是至此,他却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

    妖族并非生而孤立。

    当那样一个千年前的妖主,能够说着天下大同,能够说着做凡人而非做英雄的时候,也许妖族这样一个在人间诞生的种族,本身便是承袭世人文化而来的一种分支。

    当然,不可否认,妖主当年曾经做过槐安朝的礼部尚书这件事,对这个老人,以至于对这个种群,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再后来,大风朝的建立,人妖之流和谐如一千年,当然不是无用之功。

    倘若一切按照李阿三那般想法,大概天下妖族与世人之间,早已经相去甚远。

    他们又怎么会在对岸休息的时候,会烧一壶热水,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夜色啜饮呢?

    齐敬渊拄着剑默默的站在剑渊夜色里。

    这个剑修一直等了许久,都是没有等到那些将会带来血色的声音在对岸响起。

    夜色一点点的深沉下去。

    妖族也许会在夜半袭来。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在剑渊的战事之中,也并未发生几次。

    毕竟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世人的作息。

    当看见人间昏沉,于是也会困意来袭。

    剑渊两岸在夜色里沉寂下来。

    所有人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一如那是极为神圣的礼节一般。

    齐敬渊看着夜月西沉,稍稍松开了手里的剑,推了推身旁真的像是一个孩童一样酣然而眠的齐近渊。

    “今夜应该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齐近渊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向着剑渊对岸看了许久,而后点了点头,这个剑修下意识地还想要去拿自己的剑。

    直到捞了个空,这才从昏沉的睡意里醒过神来。

    齐近渊两手空空的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垂下手去——抱了数十年剑,突然两手空空,这让他有些不适应。

    所以这个剑修看起来就像一个怕生的孩童一样,双手垂落,无所适从。

    但他还是转过身去,什么也没有多感叹,只是说着,你需要拔剑的时候,可以叫我。

    齐敬渊平静地点点头。

    ......

    是夜风雨大作。

    剑渊的剑修们抱着剑,守在了渊谷以西。

    只是妖族并没有来。

    他们同样出现在了渊谷之侧,站在东面,在夜雨之中遥遥相望。

    剑渊在雨水里也许真的成为了一条河流。

    人们站在两岸的雨中,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齐敬渊的第一剑,是在雨停之后的清晨时候拔出来的。

    这个修习赴死剑诀的剑修,生命里的倒数第二剑,成功地让雨后而来的妖族们再度退避三舍。

    只是妖族们大概也清楚。

    这个剑修的剑越凌厉。

    也便意味着剑渊的守势,越发走向了末路。

    齐敬渊并不在意。

    只是收回了剑,看着好像被自己一剑斩得云开雨霁的西北面,看着那些重叠而去的青山之后,估算着来自大风朝的大军何时到达。

    也许剑渊确实撑得住,也许撑不住。

    但就像当初在假都悬薜院中,这个还未如此年幼的剑修所说的那样。

    守不守得住。

    剑渊的剑修,都会守在这里。

    ......

    云胡不知没有想到,南方的妖族之事还未真正平定,天工司的人便已经出现在了南衣城。

    槐安南方的风声平息得极为迅速。

    便在那十三架大羿之弓让南方喑哑之后,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

    哪怕是云胡不知,站在长街上看着那些司中吏人的时候,也不由得生起了一些敬意。

    在山月城的故事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处司衙,确实可以按下半个修行界。

    尽管他们的衣袍寻常,走路还匆匆忙忙。

    天工司并未带来许多的东西。

    只是一箱又一箱的图纸。

    云胡不知起初还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那个天工衙的掌令大人,亲自去了悬薜院,告诉了云胡不知,云梦大泽的测绘与数据模型建立之事,将会交给数理院的时候,这个书生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当初柳青河所说的,槐都将会接管悬薜院的事,虽然至今还未落实——国子监与缺一门都还没有动静。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悬薜院在失去了卿相与绝大多数修行者以及背后的人间剑宗之后,已经很难再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间书院。

    他们当然要听从来自北方的管辖与调遣。

    天工衙掌令看着那个正在发呆的书生,以为他还挣扎在卿相的死亡之事中,所以对于天工司有着诸多芥蒂。

    是以倒是好心地提醒道:“这是陛下给书院的一个机会。”

    云胡不知回头看着站在探春园干枯的梅枝之下的天工衙掌令,沉默了少许,说道:“如何是机会?”

    “谋反的只是卿相,与书院无关。”

    云胡不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看着那个掌令大人平静地说道:“谋反的便是悬薜院。又或者,我们从来都没有谋反。”

    天工衙掌令并不想争论这样的东西,天工司也不想去管人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皱了皱眉。

    “所以悬薜院接还是不接?”

    云胡不知从掌令手中接过了那一份云中君的图纸,平静地说道:“当然要接。”

    悬薜院虽然发源于南方。

    只是这样一处千年书院,当然也有着自己的长处。

    这个书生连大道都能算,自然没有理由不能算一算那样一处飞跃南北的云中之桥。

    书生站在那里打开了手里那份简略的图纸,匆匆看了几眼,而后很是平静地说道。

    “年前我们可以给出天工司所要的东西......”

    天工衙掌令点了点头,说道:“至于资金与材料,还有工匠这样的东西,悬薜院不用操心,槐都那边会竭力支持.....”

    二人寥寥数语之中已经敲定了许多东西。

    最后一同站在了城头,看着那样一处浩瀚广袤的大泽。

    “大泽八百里,任何一处数据谬误,都会带来极为沉重的后果,希望悬薜院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天工衙掌令神色凝重地说道。

    “此事若成,云胡先生应该清楚,这对于悬薜院而言,也许是千年来最大的机遇。”

    云胡不知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方大泽水雾。

    书生当然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一座横跨数百里的大桥,倘若悬薜院真的可以协助天工司完成这样一件事。

    不管这样一处书院是否将整个南方弄得一片惨淡。

    悬薜院的声势,都会达到千年以来的顶峰。

    云胡不知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悬薜院的路可能会走错。”

    “但数理院的模型不会错。”

    天工衙掌令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城头,他当然不止是有着与悬薜院的协作之事。

    云中君尺度跨越过大,这个大人当然还有许多要去准备的东西。

    ......

    那柄柳青河带来的剑鞘,便插在流云剑宗的山道之上。

    虽然说大羿之弓的动静,确实对这样一处山中剑宗产生了极大的威慑之意。更不用说卿相都真切地死在了其间。

    只是天下的纷争,当然不是说停便能停的。

    这一处云雾之中的剑宗确实宁静了许多。

    那种相互残杀,以至于太岁阁都被打碎,青山都折断了的故事,确实没有再发生。

    只是生死之事,依旧存在于这处剑宗之中。

    毕竟。

    毕竟流云剑宗,可以给槐都一些面子,但是也不用给太多。

    徐行苍一剑抹过了某个剑阁师兄的喉咙,一头白发之上,沾染了不少的血色,有些热的,有些冷的。

    这个剑修沉默的看着那具倒下去的尸体,什么也没有说,送剑入鞘,穿过了满是剑修尸体的青山索道,向着山门的方向而去。

    那是一个天工司的吏人。

    在他眼前,便是许多在流云之中,在那些山道石阶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吏人的脸上有些惊意,但是不多,只是安静地袖手站在山道上。

    时有溢流的剑意穿过云雾,擦着他的衣袍而去,落向云雾远处。

    徐行苍来的时候,这个吏人正在回头看着那样一道失控的剑意。

    这个白发剑修不得不承认,他很是佩服于这样一个吏人的胆量。

    “你便不怕被剑意杀死在山道上?”

    吏人回过头来,看着这个一身血色的白发剑修,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才说道:“应该剑宗怕我被剑意杀死在山道上才是。”

    吏人所说自然是无比诚恳的事情。

    流云剑宗的故事,已经藏在流云之下,柳青河也没有再找他们的麻烦,毕竟有些事情,当然不能便这样压下去,他也只是不想流云剑宗真的闹得太难看。

    但是若是这个很显然是肩负着一些任务而来的吏人,死在了流云剑宗。

    大概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徐行苍沉默了少许,转身让开了一条路,伸手道:“请。”

    那名吏人笑了笑,说道:“我便不进去了,若是真的在里面出了什么事,难免又是一出大乱子。”

    “所以大人......”

    吏人当然称不上大人。

    只是吏人背后是天工司,哪怕叫上一声天官也不为过。

    徐行苍当然很诚恳。

    话说了一半,抬手横剑,拦下了某一道剑意,而后才继续说道:“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天工司不知名的吏人收敛了笑意,看着徐行苍正色说道:“天工司需要三百剑修。”

    徐行苍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吏人轻声说道:“天工司将会启动对于幽黄山脉的勘测计划,需要有人对登山之事进行护送。”

    大概便类似于道门之人护送勘海衙之人一般。

    尽管天工司拥有一些足以震慑修行界的力量。

    只是有时候,当然直接让修行界进行配合,是最为简单的做法。

    更何况,人间之事,当然也包括修行界在其中。

    徐行苍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那片位于云雾之中的剑宗。

    “为什么是流云剑宗?”

    “如果岭南还在,我们会直接去找岭南,但南方历经离乱,再加上幽黄山脉的末端便在流云山脉以西,自然流云剑宗最为合适。”

    徐行苍看了那个吏人很久,而后缓缓说道:“要什么境界的?”

    吏人微微笑道:“幽黄山脉承载冥河,当然是越高越好。”

    徐行苍没有再说什么,锵然一声拔出剑来,转身向着云雾中走去。

    “大人下山稍等一些时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