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的大溃败在一瞬间发生,从城北至城西,从城西至城内,一直蔓延到城南时,势头才总算被撤出城的绿营老兵遏制。
参将王明德领着数百甘陕老兵稳住了营盘,又上船督促水师严加防范,谨防汉水上游来明军水师捣乱。
随后,张勇亲自坐镇指挥,在渡口到城南大营之间布下新的防线。
大量溃兵从城西各条战线向城南撤退,然而两军打得实在太过焦灼,前线将士在战斗中几乎用尽体力,哪里还有力气逃跑。从城西到城南大营才短短五、六里路,竟然有部分清兵跑得吐血都跑不完。
每个满八旗子弟都是之骄子,对于身外之物自然不会太吝啬。
一路上,他们将身上价值几十、几百两的精良铠甲一件件往外脱,和弓箭、箭矢、马刀等武器一起扔在道路两旁。头上的头盔,身上的银子、甚至连防身匕首都通通被丢弃。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尽量减轻负重,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城南。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希望尽快启程返回京师,然后平老母亲怀里大声痛哭一番。
妈妈呀!明军比您讲过的辽东野猪和老虎还要可怕,可怕太多了。
如果李世勋在场见到此情此景,面对旷野上满地豪华装备,他一定会大叫一声“有诈”,然后感叹这是他见过最奢侈的一次诱敌行动。
与之相对,各条战线的明军战士强打精神,向拼命逃亡的溃兵发起追击。
这一战打得太惨烈了,城外一万三千余明军伤亡过半,其中被战马直接撞死或者踩死的战士就有好几百。
那些亲眼目睹同袍丧命的明军士兵满腔怒火,怀着复仇的心情追上溃兵,一个接一个捅死。
数百个老兵跨上刚缴获的战马,挥舞着长刀向溃兵最多的地方冲去,一边追一边高喊着广东流行的劝降口号。
“抱头趴下,投降免死!”
“抱头趴下,投降免死……”
此时,广东的投降政策仍未传到湖广和甘陕,不过由于三水之战广州驻防八旗死伤太过惨重,所以这次禁旅八旗离开京师前,很多云南回去的老兵纷纷找到即将出征的亲人,偷偷给予一些忠告:
如果遇上有血仇的忠贞营,当然要力战到底,因为即使投降也不能保下一命;但如果被调往广东和伪帝作战,那心态就要转变了,事不可为时一定不能顽抗。
因为伪帝心善,抓住八旗子弟不一定会直接处死,有可能安排到云南的大山里挖矿或者挖煤。明廷腐败透顶,如果运气好,挖着挖着就能遇到偷渡蛇头。只要承诺支付赎金,那些神通广大的蛇头会想办法把八旗子弟送回清军领地。
价格虽然有点高,那总比送命强不是?而且蛇头没有把人送到地方绝不收钱,童叟无欺,真的很讲信用。
云南老兵冒着名誉受损的危险,将这条保命秘诀告诉出征将士,得到出征将士的由衷感激。很多人将此嘱咐藏在心底,并向云南老兵保证绝不会将之外泄。
如今面对凶狠的明军追兵,有些跑得喘不过气的八旗子弟想起这条秘诀,纷纷趴倒在地上将手臂屈起,来回摇晃手里的白色手绢。
“好汉饶命,人身上带有黄金,愿献给诸位好汉!”
“饶命,人愿向大明皇帝投降!”
很多明军对这种谦卑的态度十分欣赏,然后一刀砍下他们的头颅。不过投降的人实在太多,难免有漏网之鱼。
直到大半个时辰之后,太阳渐渐落入群山,周围燃起火把,仍有一些幸阅溃兵趴在地上没被明军发现。在火光未至之处,那些人又偷偷站起来,弓着腰向城南方向逃窜。
在大溃败发生之初,张勇当机立断命令绿营兵撤出谷城,为谷城清军保下一支可战的部队,也让城南大营实力大增。清军便一边在渡口附近重新布置防线,一边收拢退回来的溃兵。
此举帮穆里玛挽救了大量八旗子弟,每当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回来,他总会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惨啊!实在太惨了。
此番傅喀禅从西安带来四千余驻防八旗,力战之后该部损失最为惨重,不但逃回到城南大营的士兵寥寥无几,连傅喀禅本人也不知所踪,不是战死就是被俘了;
禁旅八旗总计两千骑兵,四千重甲步兵,所剩不足两千人。这里面很多都是两黄旗的精英,上三旗的皇亲国戚。
一战损失七八千满洲族人,这是厦门海以来最为惨痛的损失。现在穆里玛已经不再关注自己的下场,开始为大清的前途而担忧。
再这样打下去,就不是失去江山这么简单,而是亡国灭种的大问题了。
至于甘陕和湖广绿营的损失,穆里玛已没心情过问,反正迟早是个死,他已经管不来那么多。
对于城南大营的坚决抵抗,明军追击部队也十分无奈。
长矛方阵死伤惨重,还活着的人不是满身伤痕,就是体力透支精力枯竭。连夜进攻城南大营实在太过勉强,贺珍只好带着他们向龙旗的方向靠拢。
为了防止城南清军出其不意地反击,从大阵出来的火铳手们放弃打扫战场,一直在城南大营两里外监视,直到鸣金收兵,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撤回。
马如龙见到马宝本人才知道,这趟援军能及时赶来,确实存在侥幸成份。
原来击败白秉贵和郧阳主力后,马宝在白河县就将主力交给了刘镇国和高启隆,让他们带兵继续攻打郧阳府城,给谷城清军施加压力。他本人则带着一千精兵弃舟上岸,抄近路直奔谷城而来。
紧赶慢赶,这才提前几个时辰渡过北河赶到战场,一举袭取空虚的城北大营。
“淮国公用兵如神,末将佩服,”马如龙恭恭敬敬地施以军礼,赞叹对方的机智谋略。心里暗想着,马将军本来就是猛将,在晋王麾下又一日千里,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
刚回到本阵,火铳手们就被带到战团中央,那里还有最后一支尚未投降的清军队伍。这些人抓住十几个受赡明军士兵,手持盾牌背靠背组成坚固圆阵。明军用弓箭攒射了十几轮他们都默默承受,既不反击也不投降。
“里面的人听着,我是警卫团火铳千总崔大器,你们已经被我们重重包围,限你们在一炷香之内释放所有人质,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崔大器拿着铜喇叭站在阵前,对着被包围的三百余清兵进行劝降。
可惜这股贼人十分顽固,又或者根本不知道“一炷香”具体有多久,任凭崔大器喊话多次,他们依旧没有投降。
明军忌惮这些清军撕票,又不舍得让数百个士兵在大胜之后与困兽以命换命,所以一直没有发起强攻。然而光凭箭矢,确实奈何不了这群只守不攻的重甲步兵。
看到火铳兵回来,早就不耐烦的朱由榔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手指,向马如龙做出暗示。满身疲惫的大军还要进城休整,不可能无限期拖下去。
马如龙立即会意,大步走到包围圈外,拿起铜喇叭厉声道:“老子是马如龙,这是最后一次警告。立即器械投降,否则我们就要上火铳了。我数十声,十、九、八……”
看到一排排火铳手在阵前列队,这支铁军终于骚动起来。他们身上的铁甲可以防得住箭矢,却防不住弹丸。阵型这么密集根本没法躲,数百个火铳手只需要几轮,就能将他们全部击保
当马如龙数到“五”的时候,一个鬓发散乱的老者从阵中走出。只见他高举双手缓缓走到两军之间的空地上,用哀求的语调大声道:“罪将乃西安将军傅喀禅,请求面见大明皇帝。”
“尔等建州蛮夷,没有资格和陛下谈条件。要么投降,要么去死,”马如龙强硬回绝对方请求,又接着继续数起来,“五、四、三……”
傅喀禅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出来的西安驻防八旗,不少自己亲手看着长大的年轻人面露惧色,他终于开口求饶道:“别开枪,罪人愿降!”
着,傅喀禅朝着京师方向遥拜三下,然后又朝大明龙旗的方向重重跪下:“罪人傅喀禅,率西安驻防八旗三百余人请降!求皇上开恩,开恩啊!”
随着主帅跪地磕头,后面的三百多个困兽纷纷抛下手中武器,跪倒在大明军队面前。
愤恨的明军冲上前去,对着他们的头脸拳打脚踢,直打得那些八旗子弟嗷嗷直剑要不是顾及子还未下令,士兵们非得把这些人活活打死不可。
朱由榔任由将士们打了一阵,然后下令全军押着俘虏向谷城进发。
剩下的路途并不遥远,只有两三里路而已。然而带着大量伤兵的明军大部队却足足走了三刻钟。
一路上,不断有落单的友方士兵归队,道路两边还跪满了请降的清兵。
得到通知的李来亨、郝摇旗率一队士兵来到“城门口”接驾。
朱由榔看到,即使在两个实力大将身边,仍凑不齐一队全须全尾的亲兵。可想而知,谷城防御战打得多么惨烈。
“末将李来亨\/郝永忠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你们辛苦了。”
朱由榔并没有过多煽情,带着郝、李二将径直往城内走。
谷城之役打了将近三个月,整座城池几乎成了废墟。尤其是最后几,十余门重炮对着城内狂轰滥炸,没剩下几座完好的屋舍。
大街巷内,大量一瘸一拐的士兵正在忙着为阵亡者收敛遗骸。在火把的微光中,肉眼可见死人比活人还多。
朱由榔知道城内必然守得很艰苦,却没想到守得这样艰苦。平心而论,就算御林军来都未必守得住。
在谷城县衙门外,好几排阵亡将士安放在此处,还有一些正陆续从城内各处搬来。从身上的甲胄看来,应当是一批有身份的高级军官正在等待收殓。
“陛下,这些是兴山、房山、大昌和巴东诸部的将领……”李来亨解释道。
“都是英雄,”朱由榔沉声道:“将他们的军职和名字报上来,朕要一一知晓。”
“是!”
李来亨大步向前,指着第一具尸首:“大昌挂印总兵,杨洵;巴东总兵,王加玉;房山总兵,张大盛;竹山总兵,武自强;兴山总兵……”
他一个接一个地念着阵亡将领的名字,这些人很多都是他的叔父辈的闯营老人,有些甚至还教过他如何骑马,或者手把手教他如何使用武器。
念到后面时,周围的忠贞营士兵无不掩面落泪。
谷城一战,忠贞营的精兵强将十去其五,没有个几年时间,恐怕都不能恢复元气。
朱由榔隐约记得,在没有自己的另一个时空,夔东的忠贞营在湖广、甘陕四路清军的围剿下亦英勇奋战,一度打得清军落花流水,在历史上谱写下不朽诗章。
尤其是兴山军,在李来亨的率领下以七千残兵对抗十万清军,坚守茅麓山长达八个月之久。直到山中粮食耗尽,兴山军才在烈火中败亡,七千余人几乎无人向清军屈膝投降。
直到几十年后,清廷仍有人用“又上茅麓山耶”来形容战事的艰难程度。
这一次,夔东忠贞营仍有大量将士战死,不过这次他们属于胜利的一方,而不可一世的满洲八旗则被他们踩在脚下,卑躬屈膝地喊着“饶命”。
等李来亨一个个将阵亡将领的名字念完,袁宗第和刘体纯也在亲兵搀扶下从县衙内走出。
这两个年过五十的老将从未见过大明子,不过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朱由榔。
“罪将袁宗第\/刘体纯未能接驾,请陛下恕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请起。”
朱由榔看着陆续围到县衙附近的忠贞营将士,他庄重地做出承诺。
“将士们,今,你们没有负大明,从今往后,大明亦不会负诸位。忠贞营立身为旗,与国同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