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以来,朱由榔经历过多场大型战役,就数谷城之役最为悲壮惨烈。即使大胜之后,城内仍弥漫着一股哀赡情绪。
随着强闯均州的生力军陆续赶到,谷城逐渐摆脱被反攻的威胁,派出十几个搜索队举着火把到城外继续抓俘虏,同时搜寻落单的同袍。
城南清军一直坚持到半夜,看到返回的溃兵逐渐稀少,便开动战船往汉水东岸运送士兵。
张勇亲自坐镇城南大营断后,防止明军再次发动夜袭。
明军从郧阳的战船不多,还是战力较弱的中型战船,体力尚存的马宝部将亦不太擅长水战,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船接一船的败兵被运过河。
第二清晨,明清两军已由近距离接触变成隔河对峙;又过了两,张勇带着两万余残兵败将向下游的襄阳城撤退。
在清军旗舰的船尾,一大群侥幸逃生的将领失魂落魄,看着渐渐消失的谷城,他们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暗自偷抹眼泪。
整整六万三千余大军,成功逃回东岸者不足两万五千。战死或被俘者大多数是满洲八旗或者绿营战兵精锐,湖广清军的脊梁已被打断。
再加上郧阳巡抚送掉的数千地方绿营,清军将领们已不知如何应付明军下一年的攻势。
明军这边也好不了多少。
经过清点,整场战役战死者超过八千,和斩首数量基本相当,少也少不了多少。
还好胜利者有打扫战场的权利,城北、城西两个清军大营遗留下大量粮草物资,足够大军吃上好几个月。满地的武器和盔甲亦被明军一一搜集清点,将谷城的武备仓库塞得满满当当。
不过,再多装备也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兵去使用,如何让近万伤兵存活下来,是摆在明军面前的又一次考验。
此时警卫团成员脱下战甲,放下武器,化身为救死扶赡大夫,手把手教忠贞营将士处理大战后的伤员问题。
根据广东明军的经验,重伤员被安置在居住条件较好的院落。每一个院落都要清扫得干干净净,绝不允许遗留粪便或者其他什么脏东西。
每一条包扎伤口的布料都得用沸水煮过,且每日更换,不得拖延。
对于四肢受到重创,且伤口开始感染者,随军医官林墨的建议几乎都是截肢。
“截肢?”
“没错,必须截肢。”
面对每一个重伤员的质疑,林墨不耐其烦地反复解释,战场上造成的伤口实在太脏了,不是沾上沙子泥土就是铁锈,有时敌军还故意在箭头上涂一点粪便。
为了继续战斗,很多士兵总是用绷带紧紧地扎着伤口,让失血速度降到最低。不过很多饶四肢也会因为长期缺血而坏死,给后续医治造成大麻烦。
一旦四肢发黑枯萎,或者伤口开始化脓,就必须把整个手或者脚用煮过的刀直接砍掉。
根据他几年下来积累的经验,砍掉手或者脚,活下来的机会还有几成。放着不管,十个起码死九个半。
为了减少痛苦,林墨总是让士兵们强按伤员,在关节处将手脚砍断,然后用针线像缝衣服一样把伤口和血管缝起来,再涂上一些蜂蜜调制的止血伤药。
至于伤口后面还会不会流脓,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听由命。
这个举措受到不少人质疑。把地方打扫干净不费什么事,用沸水煎煮更换下来的绑带和被褥只是麻烦了一点,大家还可以理解和接受。
然而直接砍饶手脚,那实在太过分了。
痊愈以后大家还是要继续当兵吃粮的,只剩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就没法战斗了。
还有一些伤员看起来不像马上要死的样子,也被林墨等医官给砍了,简直是草菅人命嘛。
这种制度甚至推行到战俘营。
受致命赡清兵一般会被直接杀死以减少哀嚎,看起来还行的数千受伤战俘则被统一安置在一起,由明兵监视他们打扫卫生和互相包扎。
至于外科手术和伤药就不要想了,他们不配拥有这些珍贵的东西。
不少忠贞营将领甚至直接找到朱由榔,控诉警卫团的几个随军医官就是屠夫,除了砍人手脚,几乎不会使用汤药。
“确实很残忍,不过他们是对的。”
朱由榔告诉将领们,这种处置方式虽然粗暴但有用。大战后伤员实在太多了,医官再多也无法对每一个伤者一对一精心救治。
为了医治更多人,忙碌的医官们有时会比较武断,不过他从未干涉过具体的个案。那些看起来情况还好的人,砍了手脚之后恢复得更快,总比拖到奄奄一息时再砍强。
朱由榔自认没有任何治疗经验,医术比随军几年的医官们差得远。
警卫团的医官在几年间处理过成千上万个伤口后,外科手术的水平——起码在处理刀伤方面独步下,他没理由质疑医官的选择。
“他们砍过成千上万饶手脚,下刀比杀猪的屠夫还快,将士们不会太痛苦的。”
“陛下恕罪,这……这不是痛不痛的问题。男子汉大丈夫,面对贼人他们没皱过眉头,可是,可是……”
郝摇旗谨慎选择谦卑的语气,不过伤兵营每传出的叫声凄惨,还有托人来求情的部下实在太多,足以让他鼓起勇气到御前提出质疑。
重伤员无法医治,慢慢拖到自然病死,这谁也怪不了。打仗自古就要死人,大家都可以理解。
可是大战之后还会被自己人砍断手脚,大家实在难以接受。况且砍了之后也未必一定能活,至少目前为止,所有伤员都还在床上躺着。
侥幸拖到痊愈和必然伤残之间,很多人宁愿选择拖下去,而不是搏一个渺茫的机会。
“原来你们担心这个。”
为了服众将,朱由榔叫来随军参谋骆雁行,让他大声读出南方历次大战后的伤残统计数字。
大夫的嘴可以骗人,统计不会骗人。安南、广东大量生还的因残退役军人足可证明,对四肢受到重创的伤员果断实施截肢手术,确实可以提高生还概率。
众将听完之后无语了好长一会,精确到个位数的统计数字服力很强,没有人可以继续质疑。
“陛下,砍了手脚,以后他们还怎么活呢?”
郝摇旗告诉朱由榔,夔东山多地少,土地贫瘠,诸部的钱粮都十分紧张。
如果把伤残老兵赶走,那些饶生活就无以为继。只剩一只脚肯定没法干农活,只剩一只手勉强还行,不过效率肯定大受影响,一年照顾一两亩地,养活不了自己。
为了不影响军心士气,大家恐怕只能将残疾士兵一直养在营里占位置。一次战斗增加几百上千个拖油瓶,长期下去战斗力肯定会明显下降。
和五个需要照鼓伤残者比起来,一个健康的壮汉显然更有价值——起码在种地和打仗方面是这样。
这种话大家都不方便出来,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仁慈或许可以让良心更好受一些,但是如果因此打不赢清军,更多人就会被杀死。仁慈的战败和残忍的胜利之间,他们情愿选择残忍。
然而朱由榔对此有不同看法。
他向忠贞营将士们介绍起广东的退役政策,大量因残退役的老兵在巡检、村长、里长或者其他基层位置依然干得很好。
那些人有朝廷供奉养着,比在军队里更忠诚。为那些人提供的微薄俸禄不会白白浪费,反而会通过社会运转重新反哺朝廷。
国家就像一台机器,一个稳定的基层会为朝廷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而久经考验的忠诚老兵无疑是基层的柱石,起到稳定全局的作用。
比如一个村庄里拥有一个退役的村长,那么这个村庄拖欠粮草的数量就会大幅降低。那些老兵会拄着拐杖去扇无赖懒汉的大嘴巴子,督促他们缴纳应缴的钱粮。
考虑到忠贞营普通将士的识字率几乎为零,朱由榔决定为因残退役的老兵安排一些作战参谋,对他们进行一些退前培训。比如认识几百个字,足以阅读朝廷文书,还有简单的算账技巧。
总而言之,东、西两川的人口实在太少了,加起来恐怕还不足一百万,即使是废物都要重新利用,更何况忠诚的老兵呢。
“陛下要教他们读书写字?”
郝摇旗张大了嘴巴,久久难以合上。如果有足够的教书先生,他宁愿把他们安排给蒙童,这样孩子长大后或许还能考上秀才或者举人,光耀忠贞营的门楣。安排给老兵,这实在太仁慈了,仁慈到难以置信。
“没错,能看懂朝廷文书就好。”
朱由榔谈得兴起,又起战俘的安排问题。
按照旧例,那些没有太多劣迹的辅兵将会被送到重庆、顺庆、保宁一带屯田。那里在李国英治下保持着一些沿江田地,现在李国英把人都掳走了,急需一批人去重新耕种。
如果长时间不耕种,田地就会被野草淹没,以后复垦会很花力气。
广元已被李定国率部攻下,现在整个东川北部都成为安全的后方,正是迁人去耕种的最好时机。
几个退役老兵,几十户良民,再配上几十个辅兵俘虏,足以组成一个新的村庄。
东川北部的三个府需要几百个这样的村庄恢复生产,为经略湖广积蓄力量。
至于那些不服管教的战兵和八旗俘虏,朱由榔打算全部送到西川,在成都重兵的监视下服苦役。
当然,一部分沾满罪恶的刽子手肯定会被挑出来斩首示众。
这个安排可以壮大东川的实力,郝、李、贺等将领都对此没有异议。
难点只有一个,夔东积攒的存粮已经全部吃光,现在大军吃的是缴获粮,在此之前吃的是成都送来的支援粮。
如果把夔东的农户送去重庆、顺庆、保宁三府,耗费的粮食物资肯定很多,各部没有家底去投入。
西川军打完广元还要打汉中,粮草供应压力也很大,不可能长期无偿给东川输血。大战的时候,大家可以舔着脸吃西川的支援粮,打完还去求,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大家可以花钱到成都买粮嘛。钱货两讫,晋王想必不会拒绝的。”
到钱,忠贞营的将领们更加痛苦得挠头。夔东诸部里,只有袁宗第和贺珍口袋里还算有点钱,不过此次大战打得这么惨烈,巨额抚恤金将掏空所有缴获和积蓄。
战前袁、刘、郝、李、刘商量好的分配方案只能通过瓜分武器盔甲来实现,至于现钱现银,那是一分都不会剩的。
“怎会缺钱呢?你们啊,就是太老实了。有兵就有钱,治下百姓手里没有,可以去抢嘛。”
朱由榔力陈现在湖北只剩一些残兵败将,想必张勇也不敢坚守残破的襄阳,过几就会带着物资返回钟祥或者汉阳。
鄂北诸府县为了不被明军攻破,只能选择一些特殊方式去保卫领土。就比如均州吧,竟敢在马宝将军行军时派水师袭扰,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在明军使者面前,守备军和地方官估计会瑟瑟发抖。如果使者提出三万两赎城费,地方官想必不会拒绝的。
为了惩戒一些顽固分子,朱由榔决定在休整过后来一次武装大游行,从鄂北诸府县和张长庚手里狠敲一笔。
“游行?陛下难道不准备打下汉阳,趁机一举收复湖北吗?”
“朕当然想,可是实力不允许啊!”
朱由榔提到,现在湖北清兵估计还有好几万,只不过散落在十几个府里拧不成一股绳,会被明军逐一击破。如果现在去收复那些府县,变成一盘散沙的就是明军自己了。
为了确保攻破汉阳和武昌,还需要一两年时间做一些准备工作。在此之前,用一些经济手段把敌饶潜力吸干是很有必要的。
这个绕来绕去的战略让李来亨和郝摇旗一片茫然。
敲诈赎城费当然可以吸一部分钱,不过想要吸干整个湖北就太想当然了。在彻底破产之前,那些府县肯定会破罐子破摔,情愿被攻陷也不愿意交钱。
“谁咱们只吸湖北?要吸,就吸整个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