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来往这间工坊好几个年头了,铁匠先生仍旧时常前去拦截将孩子们送往那暴君处的队伍,救下的孩子便都在此处生息,向铁匠先生学习铸造的手艺。铁匠先生貌似年纪老迈,且因为长期的工作而面容丑陋且不良于行,他的身上总是遍布火烧的焦黑,又或许是煤炭所浸染的色彩,硫磺的臭味实在让我对他敬而远之,但他的弟子们倒是都与他无比亲近。
我自然能够理解他们,毕竟他们的父母兄弟将他们献给了暴君,这旅途所有人都知道是多么凶多吉少,而铁匠先生作为陌生人却救了他们的命,还将那同属司辰的技艺,甚至不弱于暴君所授的祷文教与他们,那哪怕这恩人面貌凶恶,沉默寡言,头顶还长者扭曲如焦木的角也令人觉得无比亲切,尤其是那位英俊高贵,言谈优雅的贵公子却是最可怕的暴君的时候。
找到他了吗?我躺在书上画着这山谷中的情景:幽暗少光的狭窄山道仅有一道细如彩虹的阳光,但在那无色光影的两侧,无数的工坊镶嵌在崖壁之上远看如同辉光之刃将闪烁的星河劈成了两半,但这辉光是冷冽的,这火星却是炽热的。忽然一声沉重一声轻微的蹒跚脚步声响起,带着金铁相撞的叮咚声响,与铁锤敲击大地的沉闷轰鸣,我知道他再次凯旋。
没有。沙哑而中性的声音响起,我扶着树干坐稳避免被那将山石都震下了些许的脚步声撞下树来,铁匠先生肌肉隆隆的双臂抱着一个用他那脏兮兮的围裙包裹着的满脸血污的孩子,但他却在那怀抱如同壁炉般的温暖中沉睡的十分香甜。那血污同样让铁匠先生的须发板结了,他的衣物想必也沾染上了不少,但煤炭的焦痕足以掩盖那些暗红色的污垢。
意料之中。我向他耸了耸肩,我早就知道他此次又会无功而返,但我仍旧需要安慰这个并不算温柔的家伙,往好里想,至少既然那蛇王还在找人,便说明那命定的英雄尚未落入他的手中。铁匠先生看着我点了点头,难得话说得多了一些,看到我仍然在抢救这些孩子,那家伙应当也是一样的想法。铁匠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使看上去并非如此。
但命定的时间即将来临。我耸了耸肩,我和铁匠先生,与那暴君,或许还有更多人,都知晓这一点,那孩子若是还活着,今年应当已经快要成年了,而那预言中的少年可不能是须发虬扎的大叔,留给铁匠先生与那预言中的孩子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我简直能够看到那位暴君先生一面掐着指头计算时间,一面都开始偷笑着准备庆祝自己胜利幸存的宴席了。
也许我可以帮帮你。我再次提议道,但铁匠先生依旧是摇头告诉我不用,可怜的傲慢的人啊,他又错过了一次与那孩子相遇的时机,随着那日子的一天天临近,我能够感受到铁匠先生的火焰愈发急躁起来,纵容面上仍旧是那副果敢无情的模样,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为此感到焦急了。虽然严格来说,铁匠先生算是在多管闲事,但显然他并不那么乐见失败。
阁下,我猜您不会继续我做个顺水人情的。我顶着对那热力的不喜在铁匠先生的耳边嘀咕,但他只是说,我有我自己的办法。我知道傲慢如他仍旧不愿意相信我能够有什么超出他的作为,可悲的家伙,我展翅回到了那株枯木上坐着看他想要怎么办。几天后,我的画作已经完成,打着哈欠收起了画板想要继续踏上旅程,但铁匠先生这次拦住了我的去路。
怎么?终于想起我来了?我知道死线将至,铁匠先生至今都没有拿出过什么章程来,我猜想他终于知道自己无计可施了,便打着漫天要价,或者至少要好好嘲笑一番的主意慢悠悠的踱步回到了那棵书上,现在找我帮忙可不便宜哦?我嘿嘿的笑着,想看看那透过厚实如羊绒的额发注视着我的铁匠先生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事实证明,我料错了他的顽固。
我只是请你做个见证罢了。铁匠先生的声音中并无恼怒或是讨好的意思,只是将我当做一个旁观者称述而已,我有我的做法。这次他并非说说而已,我看着他沿着那冷冽阳光铺就的羊肠小径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他在哪儿明亮如同火炬,他的声音则如同回响的的熔炉,我知道他在呼唤那些孩子到他的面前集合,那些星辰便聚集于此如同火星拥抱火焰。
那些孩子在工坊中呆得太久,或者说他们被铁匠先生那灼热且带有破坏性的色彩染的太深,他们中的许多已经生的与铁匠先生愈发相像了,当然,全世界的铁匠都与铁匠先生有着一些相似,但那些孩子有不少已经与他一样以焦黑为发肤,甚至有些还生出了类似于角质的瘤子。铁匠先生对此十分满意,微笑如同看到他的原材料在这熔炉中被燃烧的十分充分。
我有些不妙的预感,皱着眉头飞到了更高处观察,但铁匠先生倒确实没有露出如同工匠看到陨铁一般的贪婪兴奋,而是教导起了那些孩子新的祷文,他亲自锤击着铁砧打着节拍,那些孩子们便下意识的跟着手舞足蹈,他偶尔开口领唱几句,那些孩子便无师自通的跟着他唱出了接下来的歌词,即使口舌开裂也不停止,仿佛他们正是那铁匠先生炉中最乖顺的火焰。
而他们也确实即将与那些火焰融为一体了,他们的脚步交错旋转的越来越快,跳跃如同火链击打火石,才不一会儿火焰便自他们脚下升起,首先被融化的便是鞋子,接下来是衣物与头发也化作灰烬,唯有手中的铁锤与腰间沾满硫磺气味的围裙虽然熊熊燃烧却始终未有减损。他们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欢呼着高声诵念铁匠先生领唱的颂歌,火焰便烧灼的更盛。
无法攻城略地的火焰对这挫败感到恼羞成怒,它们在将所有人的衣物化为乌有后便开始爬上那些孩子的皮肤,我展翅飞的更高以免我的羽翼遭难,但这也导致了扭曲光线的热力使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看不真切,我只能看到那些孩子烧焦如同煤炭的皮肤在某一刻脱落如同干枯的树皮,皮下露出的血肉似乎很是新鲜,但很快又覆盖上了一层焦糊,以上周而复始。
火焰在他们的每一次蜕变后都因为恼怒而加大了力度,我不得不为了避免殃及池鱼而越走越远,在此处我已经无法看清任何一人,只能看到如同在河面上泼洒油漆而形成的扭曲波动着的浮油脏污,不过那热力能够扭曲视线却无法阻隔声音,我仍然能够听清他们的每一句歌词,但或许是因为我并非置身其中,很遗憾我无法跟上他们哼唱的节奏和声同歌。
我记下了完整的祷文算是一种自我补偿,但愿铁匠先生不会因此而记恨于我,最终河面被阳光逐渐洗涤,如同流淌着热力的河谷般的山道再次宁静清澈可见其底,但我仍旧在山崖边上盘旋了一阵才放心的潜入已经完全凝结的水底。我没有看到那些形如焦炭的孩子们,但值得庆幸的是也不曾看到随着热力飘散在空中的灰烬,即使糟糕的是它们成堆的摞在谷底。
我甚至没有看到铁匠先生,他的铁砧与熔炉仍有热力,但本应是他所站的位置却只余下了一堆最大的灰烬,我自那些灰烬堆之间走到了他的铁砧边上,感觉自己似乎穿行在坟堆之中,但就在我为那将自己化作灰烬的铁匠先生支起画架想要记录下这一刻时,一只洁净纤细如同少女的手自那灰堆中探出,仿佛将死未死之人挣扎着自埋葬自己的土地中爬出一般。
这感觉怪渗人的,渡鸦那家伙若是在这里或许会颇具英雄主义的将我这个柔弱的女孩挡在身后,并在发现虚惊一场之后与我互相嘲笑对方的胆小与小题大做,但现在我必须自己克服这事。我放下了画笔,伸手握住那细腻到没有毛孔与半缕毛发,但被它握住却疼痛的如同被活过来的大理石雕像夹住了手,我也确实像在那种场合一般猛地抽手,却很遗憾纹丝不动。
好吧,那只手的主人也沉重坚硬的如同一整块大理石一般,我感到我快要哭出来了,但也只能铆足力气仿佛将打入地下的桩子硬拔出一般自灰烬中将那石雕拽出了半个身子,随后便气喘吁吁的看着她自己自灰烬中站起,如同狂风的热力将遍布周身的灰烬瞬间吹散,露出了少女纤细但异常有力的身躯。我发现她没有毛发,又或者说她的长发乃是最热烈的火焰。
热风形成了回旋,将所有的灰烬都卷起顺着阳光铺就的轨迹在谷顶生成了一朵巨大的乌云,而在他们原先的位置则沉睡着更多神态举止各异的大理石像,他们同样没有毛发但周身的力量却随着呼吸泉涌而出,我知道那便是那些孩子们最终的样子了,我能够感受到他们不屈的力量。这力量使我不得不服软,好吧,你赢了,我会带你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