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予神情庄重,说道:我闲散惯了,只愿做一闲云野鹤逍遥度日,不求什么朝廷封赏。
狄仁杰生于官宦之家,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拜相封侯,光耀门楣,长大成人后所交往的人无一不把升官发财当成人生志向,就连手下的差役们每每谈及高官厚禄皆是满脸崇拜向往,唯独汤予竟对此不以为然,避之不及,实属生平仅见。前日狄仁杰曾和汤予提过为朝廷效命之事,那时汤予就断然拒绝。狄仁杰以为彼时双方并不熟识,贸然相邀,汤予假意推脱。但今日再言及此事,汤予仍旧态度坚定一口回绝,才知汤予其心如铁确实无意为官,不禁让狄仁杰好生感叹。
狄仁杰思量片刻,说道:此案既已告破,不知宋侠客今后有何打算?
汤予喝了一杯酒,说道:我受东山寺弘忍大师所托,护送惠能师傅前往岭南。现此案既了,我二人也不便多做耽搁,明日我就同惠能师傅启程南行。
狄仁杰点点头,说道:岭南虽远终有到达之日,那时宋侠客又该如何?
汤予听狄仁杰之言似有他意,想了想说道:惠能师傅若能平安到达岭南,我也再无牵挂,从此浪迹天涯,自由自在,岂不美哉!汤予说完自饮了一杯。
狄仁杰叹了口气,说道:宋侠客武艺绝伦,却终老荒林,漂泊无定,甘心空负一身本领,真是可惜!
汤予微微一笑,说道:可惜?在下本不过是一江湖浪子,理应四海为家,随遇而安。谈不上什么可惜。
狄仁杰眉头一皱,欲言又止。汤予瞧得清楚,说道:狄大人有话请讲,不必吞吞吐吐。
狄仁杰为官多年公正严明,有神断之名。可所断之案都是些偷牛盗羊,放火斗殴的寻常案件。此次江州发生奸杀少女大案中的各种神奇武功人脸面具等等玄妙之事让他大开眼界。狄仁杰心知日后如想有所成就,身边没有能人相辅是万万不可。从前他对江湖中人不屑一顾,现在反倒求贤若渴起来。汤予仗义刚直兼功夫了得,乃是不可多见的人才,深得狄仁杰之心。狄仁杰有意把汤予留在身边,但汤予视爵禄如敝履,刻意和官府划清界限,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刻听汤予之言,狄仁杰端正神色,说道:我有一言想讲与宋侠客,但又怕惹宋侠客不悦。
汤予忙道:狄大人但讲无妨。
狄仁杰说道:我和宋侠客相识虽短,却一见如故。宋侠客不喜约束,狄某理会,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拯济黎民,岂非苟活一世?狄仁杰目不转睛的看着汤予,接着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望宋侠客能留在江州,同狄某一同护佑苍生,救民水火,替国分忧,为民除恶!如何?
汤予脸色一变,狄仁杰说道:宋侠客不要多心。宋侠客留在江州既不受朝廷的约束,也不受本官的管制,只是协同狄某办案。来去自由,皆凭宋侠客心思。
汤予想了想说道:承蒙狄大人抬爱,在下受宠若惊,只是我并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也不想做古道热肠的侠客好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和我无关。狄大人若欲寻能人异士,日后只需多加留心,自会有高手辅保。还请狄大人见谅。
狄仁杰猛的站起身,急道:这叫什么话?非我强人所难,只是觉得宋侠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宋侠客这般的人品武艺,却抱憾山林,怀宝迷邦,实在是使人惋惜痛心。
汤予看狄仁杰神情激昂,晓得这些话都是他的肺腑之言,心中颇为感动。他伸手拉住狄仁杰的手臂,示意狄仁杰坐下,说道:狄大人一片赤诚,在下焉能不知
狄仁杰稳定心绪,慢慢坐下。汤予沉吟良久,然后看了看万离惠能,朝狄仁杰说道:狄大人可知我是什么人?
狄仁杰未料到汤予有此一问,一时语噎。汤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双眼直视狄仁杰,缓声说道:实不相瞒,我不姓宋,我姓汤。
狄仁杰大感意外,脱口说道:什么?你不姓宋,你姓汤?
不错。汤予答道。
狄仁杰喃喃自语道:不姓宋,姓汤。汤予
汤予点了点头。
狄仁杰默念了两声汤予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忽然他大惊失色,喊道:汤予!你就是几年前在泰山绝顶
汤予不等狄仁杰说完,截住话头说道:正是。
狄仁杰啊的一声惊呼,身体仿佛突遭雷击不停颤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几年前汤予在泰山绝顶和剑神李承继相约斗剑,后夜入行宫盗宝,此事人尽皆知。当时刑部大理寺督查院发下海捕文书命各州城府县合力捉拿汤予,然而一无所获。近年来此事风头暂过,朝廷也不再旧事重提,但汤予终归是被通缉的钦犯。狄仁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助其勘破奇案,又和自己同桌饮酒的人竟是汤予,一时不知所措。
狄仁杰的窘态汤予都瞧在眼里,丝毫未感意外。自己同狄仁杰身份悬殊,难怪他会如此。汤予放下酒杯,说道:狄大人与我推心置腹,在下也不能隐瞒。我若留在狄大人左右,岂不是害了狄大人。
狄仁杰惊魂未定,脑中混乱一片。这汤予是冲撞天子仪仗,夜入行宫的重犯,自己身为江州通判,既然遇到他就该将其拿下。但几日来朝夕相处,狄仁杰知汤予绝非恶人又助自己破了奸杀少女的奇案,有恩于己,如何下得了手?况且汤予人称天下第一剑客,他的本领狄仁杰亲眼见识过,即便把江州城所有的差役威卫聚在一处,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又怎能捉的住他?
汤予早猜透狄仁杰的心思,笑道:狄大人既已晓得在下的来历,不如令人将我绳捆索绑解往京城,倒是大功一件。
狄仁杰毕竟久历官场,为人又极为机智干练,虽一时失态转瞬间便恢复如常。他向四周看了看,后堂除了汤予万离惠能再无一人。惠能是一远行的和尚,万离虽乃朝廷命官但汤予是他举荐,自然不会泄露,遂慢慢放下心来,说道:宋侠客说哪里话?宋侠客擒住那恶贼阿思塔,助本官破了奇案,与我有恩。本官岂是知恩不报之人!无论宋侠客是谁都是我的朋友,既然宋侠客乐得逍遥,我也不好勉强。此事休要再提。来,饮酒。狄仁杰说罢举起酒杯敬了一杯酒。
万离是个机灵之人,在旁听得真切,见狄仁杰仍以宋侠客相称,绝口不再提汤予二字,其意是只认宋予,并不识得汤予,不禁暗暗赞叹这狄仁杰虽清正廉明,可深晓为官之道,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汤予不及万离心思缜密,但也听出狄仁杰的弦外之音。他心中暗道:到底是为官之人,和我辈不同。汤予是个明事理的人,知二人立场角度相差太大,故而并不生气,同狄仁杰对饮了一杯。
狄仁杰满腹心事,酒意自然减了不少。那万离生怕冷场所以连连举杯,反似主人一般。汤予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十余杯,酒劲渐渐上涌,话自然多了起来。
汤予盯着万离,问道:万兄,我有一事不明,想要向你请教,还望万兄如实相告。
万离正喝的高兴,忽见汤予一脸严肃,心中不禁一沉。他做人做事八面玲珑,立刻明白汤予欲问何事,眼珠一转笑道:你我劳累数日好不容易才把采花恶贼擒获,今日咱们痛饮美酒,至于别的事日后再说不迟。
汤予神情严峻,说道:我是急性子,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头,今日终于有机会和万兄坐在一处,怎能错过?
万离对汤予颇为忌惮,想了想说道: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此事牵涉甚广,只怕你知道后惹祸上身。
汤予冷笑一声,说道:在下惹的祸事还少吗?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万离眉头紧锁,犹豫不定。汤予把桌上的酒杯一推,说道:前日万兄曾和我打赌,万兄还记不记得?
万离颔首道:自然记得。
汤予说道:万兄与我以三日为限,三日内若万兄盗得宝剑,我便愿赌服输,从此和宝剑没有半点瓜葛,也不能找万兄寻仇。三日内若万兄不能盗取宝剑,万兄绝不再纠缠,并且还会替我做一件事。无论这件事多么凶险棘手,万兄也会在所不辞。我说的可有遗漏?
万离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他彼时和汤予打赌,一是怕汤予事后寻仇报复,二是知汤予为人一诺千金,三是他早已想出盗剑的计策,特意请当朝的丹青圣手薛稷画了一幅虬髯客的画像带在身上。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宝剑本已得手,不料狄仁杰命差役在城中布下机关陷阱捉拿采花恶贼。采花恶贼没捉到,却把轻功卓绝的万离困在网中。宝剑得而复失又被汤予夺回。
汤予说道:万兄人称盗王,于江湖中大名鼎鼎,想来不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吧?
万离默不作声,自饮了一杯。
汤予说道:万兄既答应替在下做一件事,我思来想去也没什么事敢劳动万兄大驾,只求万兄告诉我到底受何人指派寻我盗剑。
二人四目相对,万离思量片刻,叹道:也罢!我一生取人物事从无失手,只有这次一时不慎,竟被一张破网逮住,想来应该是天意吧。万离说着举起酒杯饮了一杯。
狄仁杰曾任并州法曹,掌管刑狱多年,那夜听到万离的名字就已知道万离乃是一名江洋大盗,但见他手中有仙鹤衔梅的玉牌才未多问。他原以为万离和汤予是交情匪浅的好友,不料两人间居然也有这许多纠葛,不免十分好奇。只有惠能在旁安然端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后堂中并无外人,万离放下酒杯也不再顾忌,自怀中摸出一块玉牌,冲汤予说道:你可识得这玉牌?
玉牌有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仙鹤,仙鹤嘴里衔着一朵盛开的梅花,做工精美,玲珑剔透,正是前日夜晚万离给狄仁杰所示的玉牌。汤予总觉在哪里见过,但就是难以记起,听万离相问,他摇摇头一脸困惑道:这玉牌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