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修心里像猫挠似的想留下来听听这两人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还是别掺和到这种要命的事情里头。可他的动作被文搏注意到,招招手让他过来。
无妨,你也来听听,道理越辩越明,不怕人说。
于是丁修张望一番,看到旁边没人注意,缩着脑袋跑了过来蹲在边上。
沉炼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这小子,实在是没想到他耳朵这么灵,也有些差异文搏居然并不在乎这种事情让他人听见。
文搏确实不在意别人看法,他望了沉炼一眼,对方没有问他是不是真要造反,他们的过往沉炼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事情已成定局。就是这问话颇有意思,文搏饶有兴致的喝了口羊肉汤,信口回答。
造反岂有个限度?最终目的不都是取代当下的朝廷,建立新的国度?
文搏的意思很明确,沉炼听懂了,所以他皱起的眉头中愁绪更加化不开,谨慎的说道:那就是要跟大明彻彻底底的打上一仗,这会死很多人。
丁修更是惊慌,他原以为陆文昭文搏只是被逼无奈加上性子桀骜方才杀官造反,现在看来却是早有预桉,这事情迟早发生。
沉炼这会儿也顾不得丁修在侧,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沉炼这些日子在诏狱中想了很多,既能够理解文搏反叛的动机,也疑惑于这样做是否正确,如今找到机会肯定是要说清楚的。
因此沉炼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觉得大明现在糟透了,可咱们都很年轻,以目前态势,安稳发展下去入主朝堂都是理所当然。到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外有重兵在手,内有大权在握,想怎么料理那些庸碌蠹虫都是理所当然,何必用最激烈的方式?
丁修这会儿也大概懂了这帮人是真要造反,退去一开始听见这些大逆不道之言的惊慌失措,这小子又有了几分期待。开始幻想起传奇话本里那些英雄人物的豪情壮志,所谓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如果真有改朝换代的机会,谁不心动呢?
文搏听了沉炼疑惑,明白他为何忧虑了。
紧紧地盯着对方双眸,沉炼眼中尽是化不开的疑惑,文搏知道如果两人说不明白,大概会就此分道扬镳,所以他坚定地说道:张居正天资纵横,论治国胜过我等武夫千百倍。说句不客气的话,像他这样治大国如烹小鲜的人整个大明也就此一人。但是张居正还是失败了,人亡政息的后果历历在目,大明反倒在一时振作后陷入更加不可遏制的衰退当中。
我不觉得能胜过张居正,他都解决不了大明内部的诸多掣肘,我凭什么去让他们安然听令?勋贵宗室官员士绅,这些人都有各自的立场,说到底大明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壳子,壳子下面为的是自家利益。而我一介武夫,终究还是着眼在寻常百姓身上。
沉炼,我问你,大明的百姓现在过的好吗?我们如果通过朝堂的升迁,一步步成为大官,执掌内阁,能让百姓过好吗?
一连串的问题随着文搏愈发急促的话语抛出,沉炼只觉得自己好似在暴风骤雨下承受着对方如海浪般不断地枪招,让原以为自己在诏狱悟出心得的沉炼狼狈不已。
丁修忍不住插嘴,说起自己所见所闻,百姓?百姓过得糟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敢相信这会儿江南还有奴隶吗?大户之中童仆数万可不是虚指,豪富之家里头农奴家仆上万的情况可太多了。官田更是不断扩张,托庇到士绅名下的农夫献出土地,成为奴仆佃户,反过来士绅又压迫这些农夫。而江南税收本就严苛,这一切最后导致奴变频发,民不聊生。
沉炼听见这话愈发难受,他虽是锦衣卫,自幼生在皇城脚下,可不代表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作为锦衣卫对于情报掌控十分拿手,别的不说,沉炼就知道去岁冬季,京城外十几里的地方就有饿死的当地农夫,更不用说偏僻乡村,只是没想到自古以富裕闻名的江南也是如此景象。
脑海中千回百转,沉炼颓然卸下挺直的肩膀,不管谁去做官,哪怕再是清明也顶多勉强保护一地百姓,减少盘剥就算不易。要是想彻底掀开压在他们头上的负担,这位清官将迎来整个大明的反扑。
不是没有眼光长远的大臣看出问题,历任想有些作为的首辅无不绞尽脑汁想解决大明几个积弊。
不仅仅有高拱为主的隆庆新政,张居正的万历新政,东林党也在他们传统势力地盘开始用更加激进的钧田定役摊丁入亩等方式解决土地兼并和赋税不均的问题。
然而结果也不出意外,主持这些事宜的巡抚朱国桢去当国子监祭酒,前几年直接告老还乡,当时才不到五十岁。
显然此时的大明根本不是一个两个有能力有远见的官员就能改变的,文搏对自己认识还是很清楚,所以沉炼根本无从反驳。
看到沉炼无言以对,文搏仰望着宁静的夜空,感慨的说道:你知道徐光启吧?利玛窦的学生,利玛窦是钦天监里顶有名的那个泰西人,他观天很有一手。我跟徐光启聊过,从这些年的气候温度变化来看,天气越来越冷,极端的情况频发,今年西北已经出现大旱,这样的情况以后会更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旱饥荒!丁修比沉炼更懂这其中含义,他在老家的时候可不是光练武,戚金清贫,收养的这些戚家军遗孤也得耕作,因此无比敏感的意识到后果。
沉炼突然想起一路所见到的诸多流民,本以为只是偶然的灾害,在文搏口中竟是以后常态,如何不让沉炼惊恐。他是见过旱灾之下没有口粮的流民过得比野兽还有不如,
岁大饥,人相食。对于此时的人而言不是一句史书上的记载的传说,而是真的可能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乱象已经开始了,到时候乱兵四起,死的人更多。而且要不是咱们,说句难听的话,尔等百年后还真有可能披发左衽了。文搏意有所指的看向眼前女真人,沉炼心头一跳,虽然他觉得建虏在萨尔浒之战表现出的势头着实惊人,也想不到文搏如此看好这帮野人。
不过现在想必是不会成为心腹大患,因为按照文搏目前的想法,只怕是要让叶赫部女真作为主力,开始进剿建州女真了。不管谁输谁赢,都是对女真人的损耗。
所以我这样做,真是挽救大明。我说的反金复明也不是一时兴起,反金这会儿就快收尾了,复兴大明指日可待。说到这里,文搏也气势昂扬起来,沉炼苦笑不已。
你这复兴的大明,那还是大明吗?一场大战过后,勋贵宗室士绅文武百官全都得被清洗一通沉炼知道文搏心意一定,远比他在诏狱中想得更多,但他还想尽一份力,却被文搏打断。
里头的百姓不还是那些百姓吗?虽然战争不可避免的波及到苍生,但是由我们发动一场掀翻如今局面的正义之战,总比各地乱兵四起,塞外胡人寇边造成的厮杀要小。文搏虽然平时多做少说,但是这些日子的磨炼下来让他条理清晰,说得本不善言辞的沉炼无言以对。
再说了,开弓哪有回头箭,宋江什么下场,大伙都看着呢。最后,文搏意有所指的提了一句,终于让沉炼彻底放弃了说服文搏的打算。
他本来就有点儿随波逐流的性子,又带着几分妇人之仁,终归还是能分得清轻重,咬牙低语倒:造反要死很多人,不造反天下还是会大乱死上更多人,那就反吧!
见着沉炼想开了,文搏也露出畅快笑意,说道:本该如此,咱们兄弟齐心,何愁不能建立一番大业!
丁修跟着凑趣到:对对对,还有我,到时候封我个将军当当!
沉炼嘲笑道:你要是能当将军,那我就能封侯拜相了。
那就祝未来的将军公侯,此行顺遂!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文搏见状捧起木碗,一口喝干羊肉汤,开始就着篝火分派明日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