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赫部所在的东城到后金领地有两百多里路程,即使他们主力尽是骑兵,也花了三四日才到。
一路上经过荒芜的女真人村庄,夏秋之季,尸体暴露在外不用多久就已成白骨,也不知是被人杀死抛弃还是山林中的野兽叼走吞食,随处可见散落的骨骸。
看着后金领地当中残破的景象,沉炼面无表情,感慨战争可不管你是谁,只要是百姓果然都苦。
文搏只是笑着说,如果让鞑子得势,这些死的就是咱们汉人了。
沉炼默默颔首,硬起心肠无视了一路上所见景象。
在金台吉的带领下,数千骑兵从北边绕路来到界藩城,此处距离他们控制的抚顺只有六十里路,距离抚顺关更是只有三十里距离,几乎一日可到。
然而文搏还是选择了从北边绕路,因为后金主要防御方向都是西面抚顺关,对于西北来敌毫无预料。
果然当他一路顺着浑河而下,到达界藩的时候,毫无防备的后金守军顿时惊恐万状,城墙上的最高长官,一名甲喇额真一边遣人上城墙御敌,一边派人将军情紧急通报给大汗。
没错,由于赫图哈拉被两次攻破劫掠,锐减的人口和死伤的军民让奴尔哈赤不得不放弃这座本该成为都城的堡垒,转而回到原先的界藩坐镇。
奴尔哈赤此时正在界藩内城,因为三个儿子丧命和主力战败让他数月直接苍老了十几岁一样,须发花白,皱纹满脸。听得城外有敌军,他浑浊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正要起身,身边的阿敏立刻跟上扶起。
大汗,您不妨在此休憩,由我去看看。阿敏低着头恭敬的说道,他因为其他三个贝勒的死亡,如今在后金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偏还格外老实,此时更是殷勤。
然而奴尔哈赤虽然身体状况差了,脑子依然清醒,对于阿敏依旧有些防备,摆脱他的搀扶,穿上甲胃,没料到如今居然因为形销骨立,扣上系带后显得宽松。
还是阿敏见机得快,迅速帮他调整甲胃的系带,再扶正头盔。顿时,那个战无不胜的英明汗仿佛再次出现。
奴尔哈赤状似满意的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走出居所,外头顿时安宁下来,等候着大汗的命令。
正黄旗点两个甲喇,随我观敌!
随着奴尔哈赤骑上战马走出内城,人心惶惶的后金军队迅速安静下来,在奴尔哈赤的带领下,旗丁鱼贯着跟上步伐,往界藩的城墙而去。
等奴尔哈赤到了城墙之上,眯起眼眺望隐藏在林中,只有少数骑兵逡巡的敌军,丰富的经验很快让他根据对方行动风格和装束做出判断。
叶赫部?哼,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帮废物也敢来趁机袭扰?奴尔哈赤嘴上不屑,心里却十分担忧。他计划本就该在萨尔浒之后先解决叶赫部恢复人口再来攻打大明。
然而当时大明辽东空虚的情况实在难得,奴尔哈赤考虑之后觉得先难后易,解决明军威胁占领开原回头攻破叶赫更加有利。既能阻断明军的支援,也正好趁着战胜的余威逼迫叶赫部俯首称臣减少伤亡。
哪知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时不查,在铁岭城下吃了个败仗。这下完全无力再进攻叶赫,只好收缩回界藩舔舐伤口。
如今更让奴尔哈赤糟心的是,因为春季攻势破坏了生产,又大量减少后金领地内的汉人数量,剩下少数人更是在战败后趁乱逃回大明境内,被陆文昭尽数收走。
这是领地里人口的损失,而作战部队的损失其实更重。
之前后金八旗能凑齐接近五万战兵,虽然做不到人人披甲,依然是一股非常强悍的兵力。
可经过连续两次损失,后金如今勉强凑齐两万战兵,但这两万人披甲率三分之一都做不到,而且精锐的士卒早在之前的战斗中折损大半,光是基层军官的损失就足以让奴尔哈赤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整训,否则他早就打到朝鲜去劫掠了。
人口战兵的不足导致奴尔哈赤这些天一直为后金怎么过冬担忧,按照他的计划,是趁着还没到冬天,等士卒恢复些士气,就南下去朝鲜劫掠一番,人口粮食全都不愁了。
哪曾想到,一直被他瞧不起的叶赫部居然打上门了。
不过即便心中恼怒,奴尔哈赤思维依然清晰,立刻派出二十个红衣巴牙喇兵出城应战,也不忘分派人手固守城墙,以免叶赫部乘机勐攻。
阿敏则在一旁默默跟随,一言不发。
禀报大汗!城外来甚多,皆是叶赫部女真,正在伐木制造云梯撞车,试图攻击城墙。
等到亲兵回城,禀报情况,奴尔哈赤总算松了口气,对着身边阿敏说道:不出我所料,叶赫部这是真以为我大金衰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阿敏,带上你的人马,出去冲一阵,让叶赫部的杂种,见识一下八旗男儿的风采!
阿敏立刻单膝跪地领命,随后转身下了城墙,点齐两千旗丁出城。
看上去后金军威依旧,威风凛凛远胜叶赫。
可是城墙上的奴尔哈赤不由的一叹。三个贝勒死亡不仅仅是表面上四个旗的编制被打散,他没了继承人才是最要命的,如今看似重用阿敏,实际上奴尔哈赤一直防着这位二贝勒一手。
现在让阿敏出城,也是存着如果叶赫部有诈,就让阿敏先去试探的心思。不过阿敏的表现让他颇为满意,毫无怨言点上镶蓝旗半数人马就出去,看上去依旧是忠心耿耿。
而文搏此时带着部曲并不上前,他们甚至连甲胃都不穿戴,只套了件女真人常见的皮袄,敞开胸怀露出胳膊,藏身在一众叶赫部女真人当中,并不显眼。
见着界藩城中守军出击,丁修跃跃欲试就要出马,文搏却不允许。
先让叶赫部试探一番,来的都是骑兵,你一个玩步战的上去干啥。
丁修信心满满,拍着胸脯保证,这话就不对了,咱戚家军的以步对骑那是再熟悉不过,当年戚少保在蓟镇的时候就是如此。
一直装不存在的裴纶也拎起他那根独特的包铜短棍想要请战,虽然并不看好文搏的野心,但是打建虏这事情肯定是没问题的。
然而文搏断然拒绝他们出阵的要求,沉炼本来也想上战场,见着文搏如此表现,顿时觉得有问题。
以文搏作风,不亲自上场砍人都算是懈怠了,怎么还阻止他们?
大概是看出沉炼疑虑,文搏想了想说道:先让女真人自己消耗一下,咱们坐山观虎斗。
沉炼想想觉得有理,毕竟文搏一般不怎么搞阴谋诡计,让沉炼没想明白到底有什么伏笔在其中,只得吩咐裴纶先别冲动,咱们看看再说。
而界藩城上,奴尔哈赤继续观望,叶赫部的人都藏身林中,阿敏也不敢贸然进去怕被伏击,打开城门后先把在近处搦战的几名士兵尽数射杀,引得叶赫部派出一个千户的骑兵前来驱赶,阿敏和他们略微交手一番,杀得叶赫部丢盔弃甲,若非林中后续窜出来更多人马救援,说不得阿敏就要将其尽数击溃。
见着叶赫部支援已到,阿敏也探听清楚对方人数,便带着旗丁冲杀一番退回城下,城头上一阵箭雨射退叶赫部骑兵,让阿敏从容进了城。
躲在林子里的丁修急不可耐,他见着双方打得焦灼时,就请战说自己上去带上五百步卒就能把建虏冲垮。奈何文搏在军中威严甚重,一个眼神下去无人敢贸然出动,丁修只得偃旗息鼓,看着双方退兵。
等到阿敏重归界藩,身上血迹汗水都来不及擦拭,就先来跟奴尔哈赤通报军情。
大汗,来者确实是叶赫部的骑兵,战兵大概有四千人上下,林子里只剩下几百包衣奴才在砍伐树木制作攻城器械。还请大汗稍后,我部休息一二,等下再攻一轮,趁机把他们的奴才尽数杀了,定叫这帮匪寇无功而返。
奴尔哈赤同样看清楚了叶赫部的兵力,但他还不放心,并没允许阿敏的请求,又派出游骑四下侦查,直到傍晚方才确定附近真的只有几千叶赫部骑兵,而且看样子他们白天战事不利,已经有了原地扎营休息的打算。
于是奴尔哈赤召集众将,除了阿敏之外,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阿拜汤古代塔拜等人尽数到齐,都在帐下听令。
这群狗砸种送上门来,真当我建州女真是好惹的不成?阿拜,你与阿敏留守界藩,其余诸将与我一同出城夜袭金台吉!奴尔哈赤阴沉的扫视众人,目光所过之处众将无不俯首。
阿敏却主动请缨,金台吉那厮速来嚣张,他跟白羊骨二贼多次挑衅我等,当年还以叶赫老女之婚事侮辱大汗,这简直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大汗,请把此重任交给我,誓斩此贼狗头!
说到这事,奴尔哈赤脸上不显,心中愤怒无比。当年叶赫部的白羊骨为了议和答应把东哥嫁给奴尔哈赤,金台吉的女儿嫁给代善。结果后来不但毁约,还多次以东哥婚事作为条件联盟数个部落,奴尔哈赤尽数破灭那些和东哥有婚事的部族,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东哥出嫁。
因此奴尔哈赤诅咒,无论此女聘与何人,寿命不会长久,毁国已尽,构衅已尽,死期将至矣。
果不其然,东哥出嫁一年后病死。但是叶赫部与建州女真的仇怨已经比海还要深了。
这些年建州女真势大,逼得叶赫部不断向明朝靠拢,危在旦夕。哪曾想到叶赫部竟然翻了身,反而打到界藩来了,奴尔哈赤如何不恼?
听得阿敏重提此事,在场诸人不论是否真心,无不愤然作色,大骂叶赫部不地道,纷纷起身请战,一时间倒是军心可用。
奴尔哈赤略一思忖,觉得还是不能让阿敏出战,这位二贝勒在战后部曲保全得就多,若是再加些战功,奴尔哈赤就会觉得难以控制,非得想办法吞并了他的部属或者设计解决掉阿敏不成。
可目前建州女真不能再内斗了,也就不愿让阿敏再立功勋,最终奴尔哈赤还是维持原来计划,由阿敏和他目前最大的儿子阿拜留守界藩,其余人点齐五千兵马出城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