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搏的变故在战场中不过区区一隅,身处沙场的士卒在瞬间的恍忽后不得不重新投入到厮杀之中。
谁都看不清文搏隐藏在铠甲下的神情,只能目送这个孤独的男人背对着修罗般的战场纵马北去,朝着如同死地的殇阳关独自前行。
开阖的巨大门洞像是地狱的通道,而这个在战场上大喊出他就是天驱武士的男人则坦然走了进去。
谁都知道,天驱在风炎北伐后受到十六国的强烈镇压,从此销声匿迹再也不敢显露人前。
上一个暴露自己天驱身份的男人是前代宗主幽长吉,他的尸骨至今还在下唐南淮城东宫祖陵中,沉寂在无边的水下。
文搏走向了一条再也难以光明正大出现在人世的道路,或许这一身风虎的冷锻鱼鳞铠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至少他可以北上淳国,那里的人对于风虎骑军敬畏有加,不会轻易查探他的身份。
嬴无翳望着文搏远去的背影略有失神,随后嗤笑一声,提起斩马刀噼断了眼前最后一名风虎骑军校尉的钢铠,精良的甲胃在他霸刀之下脆弱不堪。
天驱,天驱果真不死
当他看到文搏接受武神初召的异象也为之感到震撼,嬴无翳也有成为天驱武士的机会,可他的信念早已成型,从来都不是守护而是侵袭,用一场场的战争夺得荣誉金钱土地。
心如铁石的威武王很快回过神来,大声呵斥着调转兵锋。
只剩下山阵了!跟上我,杀光他们!
说罢,嬴无翳勒马而起,炭火马人立着发出欢呼嘶鸣,筋疲力尽的雷骑再次高唱着他亲自谱写的战歌,跟随无敌的威武王杀向重新集结的山阵。
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粉碎了风虎的抵抗,可是死伤同样不少。赤旅步卒现在只剩不到两万,雷骑精锐稍好一些,五千人还有近四千。
至于风虎铁骑基本上再也无法形成编制,程奎都在混战中被亲兵死命拖离战场,其余侥幸逃得性命的也无法回归到失序的指挥体系下,纷纷四散逃离,再也不成气候。
倒下的尸体默默的躺在战场上,离军和联军的尸体相依着层叠在一起,像是并肩死战的同袍。
不论是嬴无翳还是白毅,他们都没有将视线放在死去的部属身上。
嬴无翳无情的挥兵进击试图彻底击垮联军,而白毅在确认风虎铁骑无救之后迅速反应,派出副将接管战场,让山阵一旅二旅从溃败中走出来。
从始至终,白毅都没有放弃拦住嬴无翳,他和嬴无翳从本质上说算是同一种人。
嬴无翳以他的霸道带着离军攻城略地,白毅则是以军纪和百战百胜的神话威名远播。但是他们从不是顾惜士卒性命之人,所谓慈不掌兵,对于这两人来说贯彻得再透彻不过。
重新集结的山阵第一第二旅残兵来到山阵第三旅的侧翼列阵,再往外是下唐的木城楼配合山阵形成一个坚固而狭长的防线,死死挡在没有堑壕和陷马坑的道路上。
那是离军想要突围唯一的路,但是在嬴无翳眼中,那是破灭六国联军的通天坦途。
山阵的熟铁桶铠锃亮泛光,反射着天空的火团与地面的篝火耀眼灼目。
离军清一色赤红皮甲,此刻被鲜血染得更为夺目,那些身着风虎铠甲的雷骑已经只剩两百余骑,身经百战的雷胆营精锐也在这样残酷的战斗中损失惨重。
但是雷胆营在嬴无翳的带领下依旧列阵最前,为赤色的洪流镶上钢铁的边。
一红一白两支军队,一动一静,在他们发生碰撞的瞬间,天地都为之失色,在战场上的士卒甚至都失去了听觉,耳边只有一片寂静。
直到片刻之后,汹涌的吼声哭声武器和甲胃碰撞声方才炸响,白色的山阵枪甲顷刻间凹陷了一块,却像是韧性十足又坚硬无比的盾牌,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崩溃。
如果仅仅如此,离军的坚忍或许还能破开这堡垒般的重装步兵,但是当山阵后方弩弦松弛带来的破空声响起时,谁都知道,嬴无翳要撑不住了。
那是息衍的王牌,下唐军移动的床弩,早已埋伏在山阵第三旅之后,被一人高的巨盾掩护,直到此时才露出獠牙。
箭身由晋北的整根小臂粗的雪松木制成,箭头上还有散发金属色泽单侧倒刺的镞,简直就像一根粗壮的长戟。粗大的弩失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尖啸后轻松洞穿了冲杀最前的雷骑甲胃,把最先中箭之人打成两段后又接连贯穿四五人方才失去力道坠落。
而这样的弩失不是一根两根,是一个刹那间发射出了近百根。
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箫,应和着战场上传来的喊杀声,奏响一曲哀歌。
白大将军天纵之才,不愧为当世第一名将,老夫佩服。良久,冈无畏方才开口。
哪有什么名将,将士用命罢了。白毅放下洞箫,澹澹的回应。他作为统帅再清楚不过,不是自己用兵胜过嬴无翳,而是嬴无翳最后还是贪了。
他高估了离军的体能和战力,觉得能在吞下风虎铁骑后再次破开山阵覆灭联军。
可白毅的杀手锏层出不穷,军之王不是美誉,这是白毅用兵的完美写照。
不光有下唐的床弩放在阵后,就连山阵第三旅都跟第一第二旅截然不同。
山阵第三旅是真正的山阵枪甲,他们钢铁长枪重达三十斤,完全按照山阵巅峰时的制式配装,除此之外山阵第三旅的第一排士兵不用长枪,而是持一人高的巨盾。
这些盾牌可以相互勾连,形成城墙般的铁壁,下端插入地面,在第一排列阵时就像钢铁的壁垒。
这是最接近巅峰的山阵枪甲,即使以嬴无翳的勇力,也不足以单枪匹马破开重围。
呼呼谢玄从没看到嬴无翳如此气喘吁吁,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纵横东陆威名远播的威武王也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个岁数的男人在离国不是入土了就是抱着孙子颐养天年。
可嬴无翳依然活跃在战场之上,哪怕现在他也快精疲力竭了。
张博!我再冲一次打开缺口,你带赤旅挤进来!
即便如此,嬴无翳还是没有放弃,他要复刻文搏破阵的方式,用骑兵冲开口子,然后步卒跟上用灵活的轻步兵解决山阵枪甲。
向来惟命是从的张博突然愣住了,他靛青图面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嬴无翳心中悲叹,连张博这样血性的汉子都失去勇气了吗?不过嬴无翳不怪他,现在还能跟随他作战加起来不到两万人了,雷骑赤旅在刚刚的接触中瞬间被割麦子一样大量倒下,床弩与山阵的结合太过致命。
王爷,苏元朗!张博的喉咙说出的声音简直像是厉鬼哀嚎,长时间的战斗让他干涸到每说一句话都如同刀割。
谢玄心头一跳,和他二人并称离国三铁驹的苏元朗竟然不再军中!
那里!谢玄随着张博指的方向望去,殇阳关高耸的城墙上,一队赤红色的步卒如同火焰在燃烧,那些粗鄙无文的男人在一个沉默如铁的将领指挥下硬生生把守城的床弩小型投石机搬到一起,转向了联军的阵线。
苏元朗有心了,不过没用的。嬴无翳眼前一亮,很快意识到这没有用,这些守城器械杀伤固然可怕,但是离军的步卒根本不会使用这些复杂的器械,完全没法瞄准联军的床弩和炬石车进行破坏。
反倒是苏元朗没有带赤旅跟上,让嬴无翳有些遗憾,不是因为少了一两千人,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苏元朗这是不要命了。
嬴无翳已经明白他没法歼灭联军了,大势正在离他而去,最好的结果就是突围。然而突围也没法带上还在城头的苏元朗和赤旅,这是苏元朗用自己的性命做了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
嘣!
床弩和投石机激发的爆鸣隔着遥远的距离都清晰异常,在战场上带起了一阵尖利的怪啸。
嬴无翳看都没看弩失和石块的落点,他呼唤着张博重整队列,同时放松着手腕,他深切的感受到自己不像七年前那样强大了。
那时候的嬴无翳在锁河山血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依然精力充沛,如今不到半夜的厮杀已经让他感到疲惫。
喀!
木头哀鸣声响起,谢玄心头一跳,坐在马上努力张望着联军阵型后面的床弩。
差太远了,没打中很快他叹息一声,可是又瞪圆了双目,怎么打中木城楼了?
那是下唐军掩护山阵侧翼的巨型木盾堆叠组成的城楼,那是连嬴无翳都没想过攻击的天堑,这种用机括固定在地里高达近三米的呆滞死物成型后就像真正的铁壁,骑兵的冲锋根本不足以撼动分毫。
涩梅谷一战的时候他的部属与息衍交过手,深知这些木城楼何等坚固,宁愿选择直冲山阵也不要试图攻击木城楼。
可是很快谢玄就发现不对,弩失和石块不是落歪了,而是苏元朗故意如此。
接连不断的投射物覆盖在木城楼之上,令人牙酸的喀啦声不绝于耳。
轰!在所有人侧目的眼神中,一处木城楼轰然倒塌,露出了后头碎裂的机括和喷血倒飞而去的步卒。
好运气!塔楼下,息辕不敢相信,嬴无翳身处绝境居然找到了唯一的生机。弩失连续的攻击打坏了木城楼的机括,让密不透风的封锁瞬间出现了破绽。
不是,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的叔叔息衍凝视着这一幕,突然有些后悔当日让文搏入营——他低估了那位文韬武略的天驱武士,文搏对机关也有所了解,看穿了木城楼的破绽。
那就是为了迅速组装起来的木城楼使用了复杂的机括,这东西越是精密越容易破坏。
苏元朗运气也很好,在粗疏的操作下终于蒙中了一发落石打破木城楼的薄弱处。或许不是运气,从一开始苏元朗就集中了守城器械搬到一面墙上,尽力瞄准同一个大致方位,用不断地射击覆盖那处木城楼,最终摧垮了联军的防线。
息辕听了之后半懂不懂,又问道,那如果对着山阵攻击不能破阵吗?
山阵太厚实了,六千人,人人装备五十斤的铠甲,挨上一发撑死死一两个,十具床弩五六架小投石机射一个时辰能杀一千人吗?息衍摇摇头,不再拘泥眼前的局势,他知道大势已定。
正如息衍所预料的,嬴无翳怎会放过这样的战机?
火光之中一匹炭火色的骏马高高跳起,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落在了木城楼那处破损的缺口。
下唐军士已经尽力补救,用厚实的巨盾试图堵截缺口,可是那匹炭火马落在龟壳一样的巨盾上,四蹄带上千斤巨力,瞬间让举着盾牌的军士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压倒下,在巨盾下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
随后炭火马踩着崩溃的缺口冲进了木城楼中,霸烈的刀光卷起狂风骤雨,马背上的男人挥舞着巨大的斩马刀在身侧横扫,木城楼瞬间分崩离析。
跟随在炭火马后的雷骑和赤旅呼吼着涌进了这个缺口,用战刀在惊恐的下唐战士们身上砍杀,这些如狼似虎的狂徒即使鏖战过半夜筋疲力尽了也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抗拒的。
双方搏杀间过面一刀,下唐战士也挥刀,但是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或者他们举起盾牌,盾牌便被马蹄沉重的力量踢开,雷骑从天而降的一刀依旧噼碎了下唐军士们的头颅。
就在旁边的山阵枪甲却做不出任何帮助,山阵依靠密集的阵型御敌,也不是能随意机动的兵种,一旦松动嬴无翳立刻就会挥兵反击,到时候联军真的全盘皆输。
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血色衣甲的军队的推进,像是越州南部森林里火红色的巨蚁群,它们所到的地方,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
仅仅是转眼的功夫,木城楼后的下唐军士便淹没在了红色潮流当中,赤旅战士们踩着他们的尸体潮水般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