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大意听见追命发问,不慌不忙。双手将袍裾轻轻一掀,悠悠然翘起二郎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崔捕头是在问本官吗?”
他音调不高,语气颇为威严,带着淡淡的官腔,端着浓浓的官架,有股不怒自威的做派。
追命默默的望向利大意,嘴上没说半句,坚定的目光已回应着对方。
而西门烈则大声喝斥:废话!这不明摆着的事吗?这里除了你,还能问谁?
利大意猛地眼皮一抬,眼眶里寒光四射,宛如数把利刃迎面扎来。
“大胆!本官乃堂堂四品命官,就连提刑司的谢知举见着本官,也不敢如此无礼。你小小一名捕头,才几品几级?安敢在本官面前造次?”
西门烈闻言,啐了一口道:呸,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先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的底细干不干净?心肠歹不歹毒?为官算不算正?有何颜面自称朝廷命官?
利大意声色俱厉道:好你个狂徒,竟然目无长官,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本官只需动动手指头,即可将你总捕头一职罢免!
西门烈挺直腰板,本想举锤指着利大意斥责,却倏然眉头紧蹙,眼睛一花,体内气血遽然翻腾,差点没把住桩。
德意志那两掌一肘很重,得亏西门烈体格强壮才撑到现在,换作旁人早就去阎罗殿前点名了。
追命见其面色不好,忙用左掌贴住他背心,将真气徐徐送入,稳住伤势。
西门烈亦运功调息,抱丹守元。一面仍倔强的瞪着利大意,大声斥道:哼,老子根本就不稀罕!今天就算豁出去不当这总捕头,也要把你给捉拿归案。
“是吗?”
利大意目光一扫,已窥出一些端倪,暗忖西门烈受了不轻的内伤,右臂似乎已废,内心不由窃喜。
他好整以暇的问道:你居然还要抓捕我?简直荒谬!你且说说看,本官究竟身犯何罪?”
此刻,利大意心里有几分猜测:
第一,追命他们能来到自己面前,说明德意志和罗伯都失手了。
行动失败。
这是坏消息。
第二,来的只有追命与西门父子三人。看情形,多半德意志和罗伯遭遇不测,否则追命定会押他们来,作为证人对质。
死无对证。
这是好消息。
第三,乌龙院的秘密也许暴露,又或者没有。方邪真未必能发现什么,即使发觉还有蔡旋钟和葛想想。
喜忧参半。
这是未知的消息。
只要葛家的人能拖住对手,地宫里那些女子既能转移,亦能灭口,到时一切尚有转机。
形势对利大意来说不算乐观,但远没到山穷水尽之时,甚至他留有反戈一击的机会。
因为他面对的是公门捕快,而非绿林人士。
捕快要按律令办事,受衙门听调。即便有证据,亦不能为所欲为。
他的官职就是筹码。
官越大,本钱越大。
官场那套他烂熟于心,自己有足够多的手段,极其广的人脉来操控,运作,洗刷,开脱,改变整桩事。
对官员来说,这一点不难。
尤其是有权、有势的官。
利大意还会使银子。
有钱能使磨推鬼。
西门烈刚想开口,却被追命抢过话头道:西门捕头想问大人的是,你为何要派人暗算我们。
他的话一下子把西门烈的话堵下去了。
利大意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佯装不知情的神态,追问:崔捕头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本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追命回答:大人既然都觉糊涂,那在下就更迷糊了。
利大意问:你说的不明不白,本官岂能不糊涂?
追命答:那在下就明说了!夜里我与西门捕头在房里好端端的睡觉。突然,德邢总领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二话不说便对我们痛下杀手,更伤了西门捕头。大人倒是解释解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竟有这等事?”利大意眸光微闪,表现的难以置信,抚髯问:崔捕头,你该不会是在跟本官开玩笑吧?德邢总向来稳重,你们又属同僚,亦无冤仇。他岂会做出这种荒唐至极的举动?这说不通,实让本官百思不得其解呀!
追命狐疑的问:大人岂会不解?
利大意一听,反问一句:此话怎讲?
他的声音依然从容不迫,实则内心已经有一丝不安,心态发生松动。
追命肃然道:德邢总亲口对我说,是你指使他这么干的。
这句话犹如铁钉,直接凿进利大意的心脏。
“什么!他没死?”
利大意说完,已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原本镇静自若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疑。
他的眼神变得游离闪烁,手指不由自主地哆颤起来,像一头马上要被屠宰的猪,显得惶恐不定。
追命反问一句:你说呢?
他答非所问,不答反逼,语气很淡定,很平静。
利大意的手紧紧攥住扶手,力量大的仿佛要将坚固的太师椅,硬生生拆卸十八次,再拗断成三十六节才肯罢休!
然而,只片刻工夫,利大意便镇定下来。
他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身体也逐渐松弛,又恢复轻松的状态。宛若前一刻还巨浪滔天,后一刻已风平浪静。
因为,他敏锐地捕捉到西门烈眼神的异样,那是瞬刹间的迟疑和破绽。
追命故意试探他。
他在诈他。
心念至此,利大意暗自冷哼:追命啊追命,居然想用诈术来套我。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他稳了稳坐姿道:既然德刑总没死,那就将他带上来,本官要与他当面对质,看他有何说辞。
追命则无奈地摊开双手,摇头道:恐怕不行。
利大意质问:为何?
追命斩钉截铁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一时间,利大意怔了怔,转而忿忿然道:你是故意戏弄本官吗?人都已经没了,还纠缠不休,胡搅蛮缠些什么?
追命正色道:德邢总在临终之前,的确指认是受到你的指使,要不然区区刑房管事,怎敢擅自调动禁军围杀我们?此外,他还供出关于乌龙院隐藏的一些机密,并承认背后操纵一切的主谋正是大人你。我虽心有怀疑,却不得不重视此事,西门捕头和他的公子都可以作证。”
“放肆!”
利大意拍案而起,手掌震的茶杯“稀里哗啦”翻倒桌面,茶水洒淌流出。
“大人何故动怒?难不成真有其事?乌龙院里真藏了……”追命说到一半,遽然收声。
利大意握紧拳头,凶光毕现,脸上戾气骤然大炽。
“无凭无据,公然诬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西门烈暴喝一记:诬陷你个锤子!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对不对?
利大意道:本官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我心里有什么鬼?你把话说清楚,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
西门烈道:你自己清楚,装什么蒜。
追命道:二位莫争。我只想弄清事实,无意冤枉大人。依崔某之见,请容我与西门捕头在乌龙院各处搜寻一番。若无发现,便是大人含冤受屈,任凭你处罚,崔某甘愿领罪,绝无二话。但要是查到些什么,那我也公事公办,还请大人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本官府邸,不容你们胡来。”
利大意自然不愿让追命他们搜查,蔡旋钟那边情形如何,仍无消息。万一方邪真过了关,发现地宫的事,那便败露无疑。
他不敢赌。
亦不能赌。
西门烈见利大意不从,心里愈发肯定乌龙院另有玄机。
“你不敢,那就有鬼。”
利大意道:没有提刑司的文书,手令。你们谁也别想搜查本府。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从堂外冲进来一人,其肩上还有伤,神色慌张。
那人一见到追命,像碰上菩萨似的。
“三爷,我们有发现。在对面山峰的石塔下有座地宫,里面关着许多女人,她们都是被胁迫的……”
“嘶”的一响,“噗”的一记,说话之人的印堂被嵌入一片茶盖,额前扁骨顿时碎裂,他旋即倒了下去。
来的人是奚百步,他特意赶来向追命报信。
利大意一听便知,杀心顿起,屈指一弹桌面上的茶盖,飞打奚百步。
那一瞬,西门小车因离的较远,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
西门烈倒是发觉不对劲,可右臂动不得,左臂不顺手,举锤去封挡慢了一拍。
追命能救,也没救到。
因为,利大意在弹出茶盖时,人犹如猎豹般急速前跃,飞扑追命。
他左手攻出七拳,拳速如蜗牛爬行:“慢拳”。
右手又使出八掌,出掌似猛虎出笼:“快掌”。
“慢拳”虽慢,打的稳,且准。
拳劲已至,陡然加速。
“快掌”不慢,打的疾,且狠。
掌风临近,遽然放缓。
你已分不清那是拳,还是掌,是快或是慢。
时慢时快的拳影,倏疾倏缓的掌风,亦或拳,亦或掌的掌和拳,全部打向追命。
单凭这一手,利大意击毙过苗疆“毒怪”阿多罗,“毒狂”阿多难,“毒痴”阿多尼。
又在广州将军府效力期间,斩杀过两广沿海的大海盗“观海太保”张镇海。
投靠蔡攸时,更是提着“好汉社”南方负责人,“满城尽刮小旋风”黄金甲的人头敬献。
后来上任洛阳为官,便极少出手。依然有三十招擒杀洛阳一带大豪,“万里悲秋常作客”常秋悲的战绩。
利大意的实力不可小觑。
追命不得分心,无法分身,唯有全力应战,已不及救援奚百步。
电光火石之间,追命左腿一式“追日”正踢七脚,右腿一式“追月”反蹴八腿。
十五腿攻出,却化为几十个足影。
利大意拳掌招架不住,往后倒滑疾退,追命不收腿势,双足交换飞点,一轮连环快蹬。
倏地,利大意边撤边踉跄摇晃,身子猛的连续震颤,后仰一倒又坐回太师椅里。
只见,他嘴里大口涌出血泉,胸口被一只足底抵住,动弹不得。
追命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