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
得知陈初回山,分散在前后山坡的寻人队伍纷纷回村集合。
玉侬领了一帮孩童从后山下来,好好一条粉白襦裙,下摆却被泥土和露水浸成了黄绿班杂的颜色。
鹅蛋脸也弄得脏兮兮的,精致发髻被灌木矮树挂的凌乱不堪。
即便这样,这憨妞依旧紧紧攥着虎头的手小丫头此时已经明白,全村出动是为了寻阿姐。
平日里,阿姐管教的严,虎头烦的很,可现下得知姐姐不见,嗓子早已哭哑了。
一见哥哥便扑进怀来哭嚎起来,直说阿姐被山里大虫叼走了。
恰好,在外奔忙一天,寻杜万才而不得的杨震等人也回来了。
他们能找到才怪,方才蔡婳暗示过陈初,杜万才已吃了馄饨
诸位叔伯便留在山上歇息吧,山涧里那头白牛先不管它。待得了空闲我再去会会它,看看是何方妖物!现下,我先寻娘子
小红跟着奔波了整日,陈初把它交给村里专门饲喂牲口的许大伯,往山下走去。
他去,小丫头玉侬自然也要跟着。
杨大郎众兄弟也不放心这么晚了陈初带着两个女娃下山,干脆回家各揣了几颗馒头,陪着陈初一起。
亥时初,约莫夜里九点多。
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打着火把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方才,得知山上寻不见猫儿,陈初心里已有了猜测。
是以下山后,直奔山脚那间破庙
那里,是他和猫儿逃亡的第一站,也是在那里,两人商量好要投逃户村。
转眼已过半年。
行至庙门,众人举着火把往里张望,却不见人影不听人声。
陈初独自迈过门槛,拿火把四下照了照,只见破庙一角铺了一层薄薄稻草,上面还留有一个小小的屁股印
看来,不久前还有人坐在这里。
陈初不禁莞尔,随即走到破庙中间,对着空气道:娘子,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门外众人同时安静下来。
夜色中只余火把燃烧的‘哔啵’之声。
片刻后,一阵轻微窸窣声响起。
陈初循声望去,只见供案下先钻出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小脑袋,露出头后,猫儿先仰起小脸,将哭未哭似的看了陈初一眼,接着强行挤出一丝讨好笑容。
这才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
陈初两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猫儿屁股上,长本事了是吧!学会离家出走了!万一被拍花子拐走,虎头怎办?你家官人怎办!
猫儿躲在供案下听见陈初的声音时,脑海中瞬间假设了n种情况。
甚至被打骂也认了。
可现下是什么情况,打了,却只象征性的打了一下屁股,骂了,说的却又满是担心的话。
官人到底是要我,还是不要我了呀?
猫儿有些懵,捂着屁股,仰着小脸,不知该说啥,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
下一秒。
陈初却突然张臂把猫儿搂进了怀里,很用力,想要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今日,过的很辛苦吧
猫儿闻言,纤薄嘴唇一阵哆嗦,瞬间破防。
惊惧焦虑忧心患得患失在这一刻统统化为倾盆大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好不容易止住泪的虎头也跟着嚎啕起来。
虎头哭,玉侬也跟着哭。
姑娘,快去呀!身后的翠鸢用指头戳了戳玉侬的腰窝。
泪眼婆娑的玉侬茫然回头,去做什么呀?
你也去抱呀!和他们抱一起!
他他们一家抱抱,我去算什么呀
噫,笨!你抱了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恰好此时,虎头挣脱了玉侬的手,扑了过去。
玉侬被带的往前走了一步
虎头的力量能有多大?可玉侬刚听了翠鸢话,却鬼使神差地顺势多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呆呆站在了一旁。
陈初抱着恸哭的猫儿,虎头抱着两人的大腿。
正当玉侬进退两难之际,陈初好似有脑后眼一般,突然打开一只胳膊。
玉侬可算机灵了一回,一头扎进了这个家庭小团队中同时还不忘轻拍猫儿后背安慰道:姐姐姐姐,别哭了,姐姐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和官人说,让他帮你出气,他打架可厉害了
叫的真甜!
但你明明比人家猫儿年岁还大些好不啦!
庙门外,正在为陈大哥找到娘子而欢喜的杨家二郎杨雷,看到这一幕小声嘀咕道:这狐媚子不是城里的姐儿么,她凑什么热闹
不想却被一旁的翠鸢听见了,只见这忠心小丫鬟眉头一蹙,指着杨二郎便道:不许你胡说!再敢胡扯,我扯烂你的嘴!
杨二郎也不是什么听话孩童,杠头道:我哪有胡说,这是姚大婶讲的!
另一个孩子王从小丧父丧母跟着爷爷一起长大的许小乙,却很喜欢整天笑嘻嘻还总给他分蜜饯吃的玉老师,不由对杨雷怒目相向,杨二郎,再敢说先生坏话,老子给你拳头吃!
噫!来来来,咱们现下便来一架!
来便来!
小乙,揍他!揍赢了,我明日给你买珍膳坊的蜜汁鸡吃!
翠鸢同仇敌忾道。
不过,有恁多大人在,自然不会让两个皮猴子真的打起来。
翠鸢不由一阵失望,转头,却看见长子也在抹眼泪,翠鸢不由奇道:大个子,你哭甚?
俺俺看着弟媳哭,不知怎地也想哭
姚美丽是真能共情啊,看见别人撩妹他害羞,看见别人哭他伤心。
可翠鸢却撇撇嘴,不忿道:回去和你娘说一声!不要学人背后乱扯嘴,我家姑娘和旁人不一样!
亥时三刻,回山。
陈初背着猫儿走在队伍最前头。
方才,众人自然少不了问猫儿怎么自己跑来破庙里了,猫儿也不知现下到底是个甚情况,慌乱间只能扯谎道:上午回山时崴了脚,只能先跑来破庙里歇息。
这才有了陈初背她回去。
官人,放猫儿下来吧,猫儿是诳他们的猫儿趴在陈初肩头低声道。
虽然官人来找她了,可目前是个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又说了谎,还连累官人受累背她。
让猫儿愈加内疚。
可陈初却道:我知道,所以做戏才要做全套。
‘我知道’三字蕴含的信息量很大,猫儿不由僵了一下。
隔了好一会,猫儿才喃喃道:官人还知晓些什么呀?
你家官人什么都知晓。
猫儿下意识搂紧了陈初的脖子,小心翼翼问道:我家里的事官人也知晓么?
嗯。
是那些泼皮说的么
也不全是,早在我去刑房当差的第一天便知晓了。那些泼皮,我已经杀了。
陈初说的风轻云淡,猫儿却吃了一惊,在她的认知里,欺压她家多年的张贵等人便是世间的活阎王,做梦梦见他们都要吓醒的那种。
官人这就把他们杀了?
似乎猜到了猫儿的想法,陈初轻声安抚道:你家官人厉害着呢,往后谁若再坏我猫儿的名声,我便把他们都抓去下大狱!你说好不好
嗯猫儿扁了扁小嘴,又差点哭出来。
七月末的山风,已有几分凉爽之意。
猫儿趴在陈初后颈上,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只觉浑身都包裹在强烈的安全感中,让她觉着,便是这世间在此刻天塌地陷,自家官人也能护她毫发无伤。
往后,可不许再做傻事了,遇到难处了要先与我说,记得了么。
嗯猫儿软软应了一声,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官人,你知晓了娘亲的事,一点也不生猫儿的气么?
为何要生你的气?陈初把后背上的猫儿往上颠了颠,叹道:这又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这世道就像玉侬,幼年时被人转手卖过五六回,她自己哪里能做的了主?谁生来又愿意被人轻贱
只可惜,我那丈母没过上好日子便遭了不幸待明日,我们做块灵位供在家里,你也好日日供奉不使她泉下再受饥寒之苦
后背上的猫儿听着听着,眼泪便止不住了,从一滴一滴变成了一串一串,淌过精致小鼻梁,流入鬓角,再滑落进陈初的后脖颈。
陈初察觉后颈被濡湿,不由道:怎又哭了?
猫儿吸了吸小鼻子,在陈初肩上蹭了蹭脸蛋上的泪水,梦呓般轻声呢喃道:官人猫儿好爱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