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
一场寒流后,迎来晴日。
陈初上值时,在都统制官衙门前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不由好奇道:“这辆马车每日来此,足有五六日了吧?”
今日当值护卫的宝喜马上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八卦道:“大人,这是徐家小娘徐贞儿的马车。”
“徐贞儿?”陈初只觉这名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宝喜立刻解惑道:“咱桐山徐虞侯的侄女,大人忘了么?当初夫人与张队将夫人做媒,给杨指挥使说过亲。”
“哦~是她啊。”
这件事陈初自然记得。
那徐贞儿当时看不上还是白身的杨大郎,且把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猫儿因此向徐婉儿发了一次小小的脾气。
“她来此作甚?”陈初好奇道。
“来找杨大哥的,但杨大哥常住军营,她进不去,就来咱这都统制官衙堵人了。”
“呵呵,原来如此。”
杨大郎以弱冠之年任一军指挥使,绝对称得上年少有为,看来,也引来了小娘的注目。
陈初笑笑摇头道:“整日让人堵着门算怎回事,宝喜,去营里喊大郎来一趟。”
“是!”
辰时末。
身披乌油链铠的杨大郎昂首阔步走进都统制官衙大堂,甲胄随着铿锵步伐哗哗作响,颇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气度。
“大人,招属下前来何事?”
堂下,大郎抱拳行礼。
陈初摆摆手,屏退了其余人等,笑道:“大郎,外间那徐贞儿到底怎回事?”
“嗐,能怎回事。”
见堂中没了旁人,杨大郎大咧咧在椅子上坐了,吐槽道:“上月她便开始每日写来书信,我没回过。不想这几日竟跑来了蔡州。”
“你怎想的?”陈初从大案后起身,走到大郎身旁另一张椅子坐了,以兄弟间的口吻问道。
“没怎想,这种女子没意思。”
大郎见茶案上有盏冷茶,也不管是谁剩下的,端起喝了一口。
“宝喜,唤人上茶。”
陈初吩咐了一声才道:“这事你自己做主。但勾栏终归不是长久托身之所,年纪到了,该找个女子成家了,回去有热饭热汤,有人嘘寒问暖的日子,惬意!嘿......”
“又显摆~”
大郎撇撇嘴,却叹道:“勾栏自有勾栏的妙处。再说了,我可没你那般有福气。弟媳跟你吃过苦、经过事,你日子自然过的踏实。小弟媳跟你时,咱的日子还紧巴巴的。说起来,就连伱和蔡三娘子相好时,咱也谈不上富贵.......”
宝喜前来上茶,大郎暂止了谈话,待前者出去后才低声道:“初哥儿,当初采薇阁那夜,蔡三娘子是如何对你的,兄弟们都看在眼里,你.......好歹给人个名分吧,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太委屈人家了。”
这话,也就大郎敢和陈初讲。
同时,也显现出他们对蔡婳看法的改变。
在大郎这帮人看来,不管你恶名善名,只要对咱好,那就是好人,是自己人。
“说你的事呢,咋又说起我了。”
陈初无奈摇头,他不是不想给蔡婳名分,但蔡婳要陈家大妇的名分,咋给?
“嘿,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你怎解决?”
“我去问问她想怎样。”
“也好,好好说,莫急恼。”
“放心,我心里有数。”
俄顷,大郎走出都统制官衙,迎着马车走上前去。
守在车外的小丫鬟,见等了几天的正主终于出现,赶忙低声向车内说了句什么。
“徐小娘子,你到底想作甚?整日堵在官衙门外,如今兄弟们都要嗤笑于我。”大郎站在车外,低声道。
车内却传来隐隐啜泣,随即一道娇娇怯怯的声音响起,“震哥哥,当初恰逢奴家身子不适,心情郁结,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震哥哥就不能与奴家好好说上几句话么?”
“去何处说话?”
“震哥哥若有闲,请上车一叙。”
“哦?”
杨大郎意味深长的打量一眼马车,呵呵一笑,道:“也好。”
随即跳上车辕。
片刻后,马车启动,缓缓出了城.......最终,停在了城外五里的一片林子里。
“说吧,你想要甚?”
“奴家甚也不要,只想与震哥哥好.......”
“呵呵,这个好说.......”
.......
同日,陈景彦夫人谭氏与妯娌程氏抵达蔡州。
猫儿在暂时安置了陈瑾瑜的自家别院内和两位夫人见了一面,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这几日,玉侬晚上陪着陈瑾瑜,猫儿白天也要来时不时看望一番,以安抚她的情绪。
对女儿宠溺有加的谭氏,见陈瑾瑜几日不见憔悴许多,时常一人独坐窗前看着萧瑟秋景发呆半天,谭氏再不忍心苛责。
原想停留两日便折返回乡。
却不想,动身前一日,城内纷纷传言北上官道左近有乱民马邦德与匪人火并。
归途不靖,谭氏只能继续借住陈家别院。
随后,有消息灵通的各级官佐得知内定下任同知夫人已到了蔡州,便纷纷派家眷前来拜访示好。
有此一遭,谭氏干脆改变计划,在蔡州待了下来,好为夫君提前熟悉情况、打探蔡州官场消息,只待夫君正式上任后再做回乡打算。
不成想,原本郁郁寡欢的陈瑾瑜得知此事,心情竟好了起来,甜美酒窝也重新出现了清丽小脸上。
谭氏作为过来人,见此却更担心了。
那厢。
蔡婳说了不管陈瑾瑜这般小事,就真的不闻不问了。
自十月初三搬出陈家后,因被‘处理后宅、陈瑾瑜一事’耽误了一段时间的蔡婳,终于腾出手做事了。
初四。
蔡婳招来她组建的那批‘说书人’,随即洒到了各处庄子里。
陈初从郑乙手里得来蔡州左近田庄十三座,其中一座庄子用来安置了八山九寨逃户家眷,另一座霞溪村的原郑家管事李癞头已被他亲手斩杀。
其余十一座庄子一直没抽出时间前去调查、处置。
蔡婳的人去的就是这些庄子。
还是以前的套路,以说书这种百姓喜闻乐见的活动打入村内,借机打探消息。
这十一座田庄中的原郑家管事,有個别人听说李癞头的死讯,早早逃了。
却有大部分人依旧幻想着为新东家效劳。
十月初七,说书人收集来的管事作恶信息汇总给了蔡婳,当日便从陈初那边借来毛蛋及一队亲兵杀气腾腾去了各庄。
一日间杀管事六人。
余者要么逃遁,要么被辞。
尽管这些管事都是奴籍、且没人冤枉,但这般大的动静,还是惊动了蔡州府衙。
蔡婳和陈初的关系不难打听,白仁立自然不敢捉人,只能派人去都统制官衙小意嘱咐几句‘陈大人,注意观瞻啊!’
短短几日,桐山毒妇、妖妇的名声就在泼皮闲汉间传开了。
对此,蔡婳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向陈初解释时,振振有词,“此举既是为了给你庄子上的庄户出气、让他们感念都统大人之恩。也是为后来者的新任管事立威,让他们知晓做事规矩。只有恩威并施,才是驭人之道。”
随后,蔡婳从桐山招募了新任管事.......
她似乎揣摩到了陈初的心思,这批人全部来自桐山保卫战时负伤致残的军士民壮。
此举顿时让镇淮军上下欣喜不已。
当兵打仗,避免不了伤残,这项举措,无疑是告诉众军士,陈都统给大家准备着后路呢。
随后,蔡婳又仿着鹭留圩的组织结构在各村成立自保民壮......这是后备兵员。
搭建后勤、商业组织.......虽然眼下这些庄子没什么可卖的,但蔡婳知道陈初来年肯定会在庄子里种下稀罕东西,这算提前准备。
招来负责后勤的,是西林村村民、在桐山南无名小岭战死的林丰遗孀。
漕帮头领林大力得知此事后,当晚跑到林丰坟前,欢喜大醉一场。
忙完这些,已至十一月。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把尚留在蔡州的猫儿看呆了。
那蔡婳未曾借用鹭留圩一人,却要在蔡州复制鹭留圩么?
并且她挑的这些人,不但官人信得过、军士也开心.......
不过,更让猫儿错愕的,还在后头。
十一月初十。
蔡婳请猫儿去了书院街别院。
两人也有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蔡婳却是消瘦了一些,狐媚瓜子脸的下巴愈加尖俏。
“蔡姐姐清减不少,近来辛苦了。”猫儿说话时,瞄了一眼蔡婳胸脯.......不由嫉妒的想到,怎唯独此处不显消瘦呀!
“别假惺惺了。”
蔡婳撇撇嘴,甩来一沓详实记录了田产人口的户册,“牯牛庄住着逃户家眷,我没插手,这是其余十二处田庄的人口田册,你收着吧。”
“给我?”
猫儿惊讶的张着樱桃小嘴。
蔡婳那般积极处置庄子,猫儿还以为是她想控制庄子。
当时猫儿还有些小小吃味,毕竟管理家产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分内事。
不想,蔡婳就这么轻飘飘的丢给了自己。
要知道,红火的鹭留圩、和日进斗金的香妆作坊,是猫儿最大底气。
当家花钱如流水,不算逢年过节的迎来送往,就连时不时赏赐出去的银钱,每月也不是个小数目。
若手里没钱,便是家里的丫鬟小厮,都未必和主母一条心。
所以猫儿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蔡婳怎会凭白丢了这么一大块进项。
蔡婳似是看出了猫儿的疑惑,懒洋洋道:“我赖得管这些,也没心思和你争这点产业,更没心思整日争风吃醋,我有大事要做。”
“大事?这还不算大事?”
蔡婳以前提起过多次‘有大事要做’,猫儿以为处置庄子就是她口中的大事。
“自然不是......”
蔡婳嘻嘻一笑,却不肯说‘大事’到底是何事。
猫儿被勾的愈加心痒。
冬季了,鹭留圩的生产经营进入了低潮期,再者那边有刘兰芝、寒露等猫儿亲手培养的人帮她盯着,又有刘伯、杨大叔等从旁照应。
猫儿认真考量一番,觉得继续留在蔡州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便安心待了下来,要亲眼看看蔡婳所说的大事到底是甚。
不想,最终却因一桩接一桩的突发事件不得不回桐山。
十一月十二。
难得一个初冬艳阳。
长子今日休沐,一早跑来洒金巷邀翠鸢出城游玩。
翠鸢前去告假,猫儿闻言不由抿嘴乐了起来,“姚大哥这榆木脑袋,终于肯开窍了。”
翠鸢则有些小傲娇的抱怨道:“大冷天的,城外有甚好玩。”
望着口是心非的翠鸢,猫儿嘿嘿一笑,摸出几角银锞子塞到了翠鸢手里,柔声道:“去吧,你们尚未成婚,想买些甚便花咱自己的钱,莫因为些许银钱被男人小瞧了。”
“大娘子,奴婢有钱呢!大娘子隔三差五便赏,奴婢攒下不少。”
翠鸢连忙推让,猫儿却故意做出微恼样子,细声道:“你有是有你的,听话,莫推了!还有,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呀婢呀,往后你可是要做虞侯娘子的人呢。”
说起这个,翠鸢微微低了头,落寞道:“奴婢便是做了指挥使娘子,也是做过奴婢的呀.......”m..cc
猫儿抬手帮翠鸢理了理鬓角,温柔道:“莫说傻话。你的身契已期满,我翠鸢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女子,我已为你备好了丰厚嫁妆,待你出嫁前,我认你做义妹,看谁敢拿你出身说事!”
“大娘子.......”
翠鸢颤颤巍巍唤了一声,眼泪滚将下来。
巳时。
涵春堂内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纸散射成一片温和光晕。
猫儿坐在窗前看完了虎头写来的信,信中一个劲抱怨姐姐和姐夫把她自己丢在鹭留圩。
猫儿也是头一次离开虎头这么久,不禁有些想念一点点长大的小丫头。
快放寒假了,待放假把她接来蔡州团聚.......
想到虎头,猫儿不由又想起了翠鸢。
她待翠鸢这般,除了真实存在的感情,还有别的考量.......
长子是官人的心腹兄弟,为人单纯憨厚,若娶个不懂事的婆娘,还真不好说对他有甚影响。
搞不好会坏他们兄弟感情也是说不准的。
但翠鸢的为人,猫儿清楚。
他们俩人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猫儿自然乐见其成。
真思索间,却听前头来报,说是陈都统请大娘子赶快去杏花巷杨大郎宅子一趟。
听闻言语急切,猫儿不由大感奇怪,随即出府。
赶去杏花巷的路上,毛蛋隔着马车车帘向猫儿大概讲述了一下,原来是杨有田夫妇今日来了蔡州,把大郎喊回家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打。
陈初赶过去后,见杨大婶哭个不停,只能紧急唤猫儿前来相劝。
.......大郎好歹是一军指挥使了,杨大叔怎动不动就打呀,不过话说回来,大郎又做了何事惹大叔这般生气?
一刻后,猫儿抵达杏花巷。
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听到院内杨大叔的怒吼,“你娶不娶?娶不娶!”
“不娶,要娶爹你去娶......”
“恁娘那激o,老子打死你!”
父子俩的对话之后,响起了彭二、吴奎等人劝架的声音。
“大叔,别打了......”
“叔,先坐下消消气。”
竟是来逼婚的?
猫儿不禁觉着好笑,迈步走上了台阶。
却听杨大叔继续骂道:“兔狲!你若不想娶那徐贞儿,为何要了她的身子!人家已经找上门了!”
“.......”
猫儿不由驻足,心里咯噔一下。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个爆炸信息,又听院内传出杨大婶的啜泣哭声,“儿啊,不知你犟个甚?你还能一辈子不娶妻?你姚大叔已替长子说下了丁家闺女,过年就要成婚,眼下像你这般大的,只剩你没着落了.......”
日光恍恍,猫儿只觉头一晕,差点没站稳。
院内,终于响起了陈初的声音,“长子?姚大叔问长子了么,就胡乱定下婚事!”
随后,却是杨大叔的话,“噫?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需问他?”
“大叔!你们这般搞是要出问题的!包办婚姻害死人!”
“初哥儿,你别说别人。你怎回事,成婚两年了,不见子嗣,往后恁大家业谁来继承!你赶快与猫儿生一窝儿子才是正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