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巷。
杨大郎在蔡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日吃住在军营,是以他的宅子一直空置着。
今日却分外热闹。
杨大叔手持门闩追的杨大郎满院子跑,陈初几人好不容易才劝住。
“大叔,先别急恼,咱听听大郎为何不肯娶那徐家小娘.......”
陈初想让人进屋说话,却见屋内桌椅上积了一层灰尘,想让杨有田喝口茶消消气,却见灶房内没柴没水,连那口铁锅都生了锈。
最后只能在院子里坐下,干聊。
听了陈初的劝,杨有田坐在一块石墩上,以手中门闩指向杨大郎,低吼道:“为何不愿娶徐家小娘?”
被从营中叫回来的杨大郎身上穿着几十斤的乌油链铠跑了这么一阵,却是面不改色气不喘,笔直站在老爹两丈外,振振有词,“爹,你难道忘了?当时说亲不成,她在外边是怎说咱家的?说咱家是破落户,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您二老不知......”
似乎有更难听的话,杨大郎没有接着说下去。
一旁,杨大婶正在默默垂泪,猫儿陪在身边,杨大婶听了儿子的话,啜泣道:“儿啊,如今徐小娘子已知错了,前几日她还上门给我和你爹爹磕头认错了。”
“噫!娘,我若不是跟着初哥儿做了这指挥使,她会给你们磕头?爹,娘,那徐贞儿打心眼里看不起咱家,如今不过是看您儿子做了官,才有了悔意。这种媳妇儿娶进家,若哪日咱家遇到难处,她比谁跑的都快.......”
大郎不急不恼道,说到最后还呵呵笑了笑。
见他这般死皮赖脸模样,杨大叔气的甩手扔出手中门闩,砸了过去,骂道:“兔狲!你叭叭叭说的头头是道,那我问你,既然你不预备娶人家,为何要了她的身子!”
杨大郎侧头躲过门闩,给了老爹一个‘噫,没砸着吧’的贱批笑容,而后理直气壮道:“她自己说的,想和我好一回,还甚都不要。人家百里迢迢赶过来,我总不好让她失望而归吧?”
大郎双手一摊,说不出的无奈.......
“放屁!哪里来的歪理!”
杨有田大怒,起身又欲追打大郎。
大郎却道:“歪理?这可不是歪理,初哥儿说过,不让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失望、满足她们,是我辈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
猫儿、彭二、吴奎、大牛二虎兄弟齐刷刷看向了陈初。
“.......”
我+++
狗篮子杨大郎!
伱想转移火力也不能当着我家娘子的面说啊!我这句话不过是酒后醉话,如何能当真.......
但他这法子还真当用,气红了脸的杨大叔看向了陈初,“初哥儿,大郎现下是你的兵,你说怎办吧!”
“呃.......其实吧,大郎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但你占了人家身子,总得有个交代吧.......”
陈初说了这句,猫儿下意识看了前者一眼,脑海中突然跳出了陈瑾瑜......
“交代嘛.......”
杨大郎似乎认真想了一下才道:“爹,若她再登门,你们便问她一句‘愿不愿给我儿做妾’,怎样?”
“.......”
“.......”
这就是‘昨日你看我不起,今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的大齐版么?
.......
下午,申时。
陈府,惜秋轩。
刚刚从城外游玩回来的长子,得知爹爹已为他订了门亲事,急的在书房内团团转,嘴里不断嘀咕,“怎办,怎办啊?”
这個憨大个自小缺乏主见,幼时习惯听爹娘的,长大后又对大郎、陈初这些兄弟产生了心里依赖。
眼下遇到这事,不由慌乱起来。
陈初叹了一声,直接道:“长子,成婚乃是一辈子的大事,谁都没办法替你拿主意,只能你自己想清楚。”
“俺.......”长子吭哧一声,再没了下文。
“那这样说吧,你和丁家小娘在一起时开心,还是和翠鸢在一起时开心?”
“俺只和丁家小娘说过几句话.......但翠鸢.......”
长子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俺都摸过翠鸢的手了.......俺需对她负责!”
你看看,差距,这就是做人的差距!
杨大郎个狗篮子,把人都睡了还一副助人为乐模样,人长子只不过是摸了摸手便承担了责任。
好男人啊!
不知怎地,陈初指尖忽然泛起一阵接触稀疏细绒的触感.......
失神片刻,陈初甩了甩头,对长子道:“放你几日假期,你回去把这些私事处理好,听杨大叔讲,姚大婶已和丁家走到了纳吉流程,接下来就该纳征、请期了,你心里有了决断就需快些。
我已与敬安打过招呼了,明日你回鹭留圩前去他那里支取一笔银钱,那丁家小娘也是个无辜的,多给人些补偿。”
“哦.......初哥儿,回去俺该怎做啊?”长子有些怯意,苦恼的摸了摸脑袋。
“明日猫儿、翠鸢与你一同回去,她会教你的......”
“哦......”
后宅涵春堂。
正在收拾衣物的猫儿见陈初走进卧房,起身上前偎在了前者身上。
长子的事、大郎的事都需她回去斡旋,突然而至的离别,让猫儿有些失落。
“翠鸢那边怎样?”陈初轻抚着猫儿的后背问道。
“自然是哭了一鼻子,哎,今日我方知,以前玉侬刚来咱庄子的时候,因姚大婶骂了玉侬一句狐媚子,翠鸢和她争吵过.......这事还真有些难办呀。”
猫儿苦恼的蹙起了小眉头,声音绵细。
“此事终归还是要看长子自己,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嗯,那我明日便回去了,猫儿不在官人身旁,官人记得好好吃饭,莫要生病.......”
猫儿小脸贴在胸膛,不舍呢喃道。
.......
猫儿离开蔡州后,玉侬很是过了几天快活日子。
府内全部换了人以后,风气为之一变,再有白露帮她支应着,玉侬打理宅子愈发得心应手。
白日还能抽空去别院找陈瑾瑜喝茶论诗,还可让后者帮她润色一下用来排大戏的话本。
夜里,回府后便一头扎进闺房和公子过起没羞没臊的二人世界。
姐姐回去了,就连蔡婳也接连多日不见.......
期间,玉侬专门去了一趟书院街蔡婳的宅子,却听李翠莲讲,三娘子外出好几日未曾回来了。
玉侬不由大为疑惑。
十一月二十一日。
夜里戌时末。
蔡州东南七十里,治下真阳县驾马岭下旷野。
浓郁夜色中,燃了两处篝火,外围停了一辆马车、十余匹健马。
“如此说来,那石炭矿就在前方山坳中?”蔡婳裹了一条毯子坐在篝火前,侧头望向黑黢黢的丘陵。
“回大娘子,却是如此。这处石炭矿属聂家长房,不过那聂家长房独子前些年殁了,剩一寡妇带着一女一子。小的听闻聂家二房、三房觊觎长房家业,那寡妇确有转售石炭矿的心思......”
李骡子恭敬道。
他两个月前和邻村武同一同投镇淮军,却不想年已四旬的李骡子却因‘超龄’被刷了下来。
还好,他婆娘的东家听闻此事后,把李骡子招来看了看,随后雇了他。
李骡子年轻时做过游街串巷的小贩,对蔡州府县山川地理相当熟悉,此时他的职责类似于向导。
按照蔡婳的意思,带着她们一行满蔡州地界寻那石炭矿、赤铁矿。
并且这位娇滴滴的东家,让李骡子很是意外。
明明看起来是位锦衣玉食惯了的大户娘子,却在野外风餐露宿,风霜受得、干饼吃得,全然没有一丝骄矜。
“此处,驻的是哪军?”
正暗自思索的李骡子听主家相问,忙道:“此处是武卫军辖区。”
“武卫军......指挥使可是寇世忠?”
“正是此人。”
李骡子回道,同时心想,看来蔡娘子也提前做了些功课。
“行了,你去吃饭吧。”
蔡婳吩咐一声,从身旁的地上拿笔舔墨,却发现手被冻僵了,随即把右手凑到稍稍发白的唇边呵出几口热气,暖了暖手。
接着,趴在自己膝盖上把方才得来的信息仔细记录在一本小册子上。
因为蜷着身子,披在身上的毛毯悄然滑落,蔡婳浑然不觉。
不远处,李科等几位说书人以及张伯和几名护卫围在另一堆篝火前,火上刚刚煮好一锅方便面。
张伯先盛了一碗,递给了茹儿。
茹儿端碗往蔡婳这边走来。
夜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降霜了。
独坐篝火前的蔡婳蜷成小小一团奋笔疾书,不时把右手放在嘴边呵口气暖一暖,寒霜落在青丝上,把鬓旁散发染成了银色。
“三娘子,快趁热吃碗面暖暖身子吧。”
茹儿心疼道。
蔡婳闻声抬头,看到又是方便面,不由厌恶的摇摇头,“拿走拿走,连吃六七日方便面了,闻见味儿就恶心.......给我拿块饼子,换换口味。”
“.......,饼子又冷又硬.......”茹儿好心劝道。
“让你拿,你便拿,罗唣个甚。”蔡婳却有些不耐烦。
茹儿悻悻爬上马车,拿了一块干饼回来。
蔡婳左手接了,小咬一口,用口津把饼子浸湿浸软以后才慢慢咽了下去。
随后,蔡婳继续书写起来,左手无意识的半举着那块饼子。
茹儿弯腰捡起滑落的毛毯给蔡婳重新裹上,有些难过的说道:“三娘子,你从小就畏寒,这般下去,怕是.......”
“忙你的去,别耽误我做事。”
蔡婳抬起握着饼子的左手往后摆了摆,打断了茹儿,示意她一边玩去......
翌日。
辰时,晨阳初升。
茹儿煮好早食,去马车上喊三娘子起床吃饭。
掀开车帘,却看见三娘子裹着被子婴儿般的缩成一团。
外间天寒地冻,这薄壁马车根本起不到保温作用。
“三娘子,三娘子.......”
茹儿唤了两声,今日脑袋有些昏沉的蔡婳才睁开了狭长媚眼,忽觉鼻子有些痒,想抬手揉了一揉,却又觉手上一疼,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茹儿赶忙爬进车内,才发现三娘子的原本白皙细嫩的手背上竟红肿一片,裂了一道渗血口子。
这是生了冻疮。
茹儿赶忙翻出医箱,找出白药药粉,帮蔡婳在伤口四周小心敷了。
蔡婳疼的不时皱眉,却还是用稍显嘶哑的声音朝车外喊道:“张伯,吩咐下去,赶快吃饭,吃了饭我们去石炭场看一看......”
“.......”
见三娘子还在惦记着那石炭场,茹儿忽然绷不住了,刚抬头看向蔡婳,眼泪就止不住了,“三娘子,咱们出来许多天了,如今天寒地冻的,你又自小畏寒,哪里受过这种苦!咱们回去歇两日再来吧,这般下去你要生病的。”
“噫~”蔡婳弯起媚眼好笑似的看着茹儿,“我畏寒我还不怕,你哭个甚?”
茹儿置气一般,用衣袖蹭掉脸上泪水,呜呜哭道:“三娘子,你是个傻子!陈都统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要找石炭、要找赤铁,你便如此,他......他对你不住!”
蔡婳闻言不由柳眉倒竖,正欲发火,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释然般的笑了笑,悠悠道:“傻便傻吧,待你有了意中人,便懂了......”
.......
二十三日,傍晚。
陈初散值前,收到一本小册子。
‘蔡州府宝信县贾家岭赤铁矿矿脉,前周靖宁年间曾在此处设有铁监,丁未前废弃。后被当地田、钱两家隐占,至今盗挖不绝,产出不祥。此地位于江宁军辖下,矿场距官道八里,距淮水六十.......’
‘蔡州府汝南县北流坳无主石炭矿场.......距官道四十里,沿途多山路水网,输运不便......’
‘蔡州府真阳县驾马岭石炭矿场.......日产石炭六千余斤.......为聂家所有,有转售意向......’
陈初这一看,便再移不开眼睛了。
小册子中详细记录了蔡州府所辖五县一府中的大小石炭、赤铁矿十余座。
不但写清了矿场地理位置、产出多少、交通运输条件等信息,还一一记录了每座矿场背后的势力,再深入分析了哪些具备赎买条件,哪些适合黑吃黑.......
以上资料,远比府衙案牍库中的文档详实、也远比文档的可信度高。
小册子上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某些页面还留有星点饭汤汁水污渍。
一看便是赶路途中、或吃饭时见缝插针记录下来的。
蔡婳的笔迹,他自然认得。
两个月前,蔡婳首次跑来蔡州,在都统制官衙大堂内,看见了陈初写下的蔡州发展规划,其中工业部分,便提到了冶铁行业。
当时蔡婳曾道:“我会帮你。”
陈初也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不想这女人真去做了,怪不得近来十余日没见人。
但凡想想便能猜到,这一圈调查下来,几多辛苦。
看完整本小册,天色已黑透。
官衙角门,陈初牵了小红,出衙后对毛蛋交待了一声,“回去知会陈姨娘一声,不用给我留饭了。”
随即打马往书院街去了。
.......
书院街蔡婳别院。
“三娘子染风寒发了热症,回来路上便病倒了,进城前还不住交待张伯差人把册子送去都统那里。”
茹儿一见面便絮叨道,言语间有些委屈,替三娘子委屈。
陈初听了急匆匆来到卧房,先看了一眼,才道:“吃药了么?”
“吃了,刚睡下不久。”
茹儿心情有丢丢复杂,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
“嗯,茹儿去忙吧,这边我守着。”
陈初低声交待一句,拉了条矮杌坐在了床边。
静静躺在床上的蔡婳,额头上搭了条湿巾,瓜子脸上一片不正常的妖异艳红,柳眉微蹙,鼻翼快速翕合。
看起来很难受。
不过,蔡婳生病时的难受表情却又不是那种娇弱状,反而是略带着愠怒一般。
好像是要和无端欺她的‘风寒’打上一架似的.......
就是那般好斗!
谁敢来惹她,她便要和谁斗,管它是天、是地、是人,还是病痛.......
那小模样,既可爱又可笑。
陈初不由摇头笑了笑,想要握蔡婳的手时,才发现手背上生了冻疮。
平日那么精致、干净的人儿,指甲缝中竟还残留了些许石炭黑灰。
美人恩重.......
.......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冬日。
辰时,只觉浑身酸疼的蔡婳勉力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见的是床顶帷账,第二眼便看见了趴在床边睡死的陈初。
没来由的,蔡婳弯起媚目笑了起来,顽皮的伸出食指抚了抚陈初的眉毛,而后指尖继续抚过挺秀鼻梁,抚过嘴唇,再以手掌轻轻在陈初下巴转了几圈。
尚不算太硬的胡茬刮过掌心,痒的蔡婳嘻嘻笑出声来。
这番折腾,陈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蔡婳那张妖冶面孔。
依然稍显憔悴苍白,笑容却喜悦俏皮。
陈初张嘴噙住了捣乱食指,轻吮一下后松开,柔声道:“老婆,早上好。想吃甚,我去给你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