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趁人之危北伐一事,做的相当隐蔽。
以至于东西两路大军进入了淮北以后,临安城内消息才渐渐传开。
初听此事,周人心情复杂。
齐周两国虽是敌国,但并无大仇,甚至因为近年来淮北兴盛,两国私下交流频繁造就了商界许多‘利益相关’人士。
但周国与金国来说却是国仇家恨!
临安如今也是人口七十余万的大城,其中将近六成,都是当年丁未时从东京、中原逃来的官员、富户人家。
有多少人的亲眷死在了金人手中。
再者,太上皇及众多妃嫔皇嗣被金人所掳,一直被众多有志文武官员视为奇耻大辱。
齐国崛起后,对周国是一个威胁,但金国.那更是许多周人恨不得犁庭扫穴的仇敌!
是以,此次齐金夏三国混战,朝堂主流意见最希望三国互相削弱,但民间则更希望齐国能在绝境中扛住金夏围攻。
齐国若能让金夏吃瘪,也算是帮他们出了口恶气。
但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未设想过周国会主动偷袭,从背后给齐国来一刀。
此事以感性来说,是汉家阋墙,帮凶狠异族对付同为汉家苗裔的齐国。
以理性来说,周国帮金夏灭了齐国,日后周金之间再无缓冲地带,无疑引狼入室。
但腊月初二,周军北伐的消息传来后,周国朝堂却离奇的保持了缄默。
毕竟事已至此,再说旁的也拉不回出征大军了,再者,此次北伐能做到如此保密,绝对脱不开周帝、秦相等人的谋画实施。
既然是皇上和秦相想要北伐,这份意志谁还敢忤逆?
除此外,还有一个众人都没有说的原因反正已经出兵了,淮北利益巨大,此时都站队,日后也好分润些利益。
但这般局面下,依旧不乏‘没眼色’之人。
御史中丞赵鼎,于初三朝会一参兵部尚书王庶、大理寺卿万俟卨‘私调’将士,擅启边衅;二奏大理寺无故羁押淮南经略陈伯康.
这两件事明面是在参劾王庶和万俟卨,事实上直指幕后主使秦会之,同样也是在暗暗指责朝廷灭齐之策。
作为拍板人,周帝自然不能背锅,秦会之当廷呵斥赵鼎之后,以‘不敬’之罪将其收押。
赵鼎被金吾卫拖出垂拱殿前,恸哭劝谏,‘胡虏狼子野心,周齐唇齿,齐亡必伤周,不可灭齐.’
可这般疾呼,并未改变周廷态度。
只不过,相比平静的朝堂,民间反应却大了许多。
初四日,齐国音律大家、在临安游历的梅瑶于居所组织诗会,因梅大家出身齐国,近日又周伐齐之事甚嚣尘上,当日前来的士子远比平日多。
梅瑶甫一露面,众人便发现她神色比往日要憔悴许多。
想起近日事件中大周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大伙不由暗暗叹息。
席间,有过在淮北旅居经历的士子顾云棠曾道:“梅大家,听说你与那齐国楚王相交莫逆,以大家观之,此次齐国危局,楚王可解否?”
闻言,梅瑶失神片刻,俏丽脸庞浮现一抹黯然神伤之色,低低道:“小女子此处只品风花,莫论国事.但当年妾身行经淮北时,却偶见楚王一词.”
“哦?何词?梅大家能否吟来.”
当即有人追问道,梅瑶稍一沉吟,挤出一丝强笑,道:“也好。”
说罢,梅瑶轻扫瑶琴,淙淙之声如清泉流水,顿时让室内安静下来,这才轻启檀口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梅瑶如今能名冠齐周,少不了齐国楚王以及各位大儒的追捧,但其自身条件和音律方面的极高造诣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不过,梅瑶今日一开口,却一改往日软靡嗓音,无论琴音也好、曲调也罢,清晰蕴含了悲愤不屈,又隐有金戈铁马之音!
“丁未耻,犹未雪。汉儿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厥!”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
但听众们却表情各异。
此满江红,以词言志!
便是被大周口口声声唤作伪王的楚王,都未忘记十几年前丁未之耻,可大周朝堂呢?早已熏醉在了江南水乡中
如今,人家楚王为一雪汉家前耻,以一国之力抗金夏两国夹击。
咱大周不说帮忙吧,竟还趁机偷袭人家后方!
要点碧莲吧!
不少人因周人这一身份而羞愧。
当日傍晚,这场诗会早早散场.不是梅大家的曲不好听,只是大家忽然都没了玩乐的心情。
走出梅瑶居所,心中憋屈难言的顾云棠忽然转头往东而去。
有同伴惊异,道:“顾兄,你家在西,何故向东?”
顾云棠驻足回头,却道:“我大周之耻,乃金国所予,如今大周和金夏联手,不啻与虎谋皮!我大周危矣,我要去太庙,告知太祖皇帝!”
他这么一说,正需情绪发泄的众士子犹如找到了宣泄口,呼啦啦跟了上去。
大周太庙也是柴氏宗庙,里面供奉着周国历代先皇。
太庙位于宫门外左侧,顾云棠等人自然进不去,他们便买了香烛贡果,就在太庙对面的长街上摆案祭拜。
如此稀奇一幕,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大周高祖虽未能收回燕云,但也总算占据了中原的正经王朝。
而今,却只能偏安一隅,皇上朝臣皆无进取之心,那金人掳走的太上皇以及皇室宗亲归来遥遥无期
顾云棠想起这些,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
口口声声道:“太上皇已无归期天家贵胄谁人来怜?臣民之恨,何时能熄.”
即便大脑被热血左右,但顾云棠也没敢替齐国叫屈,毕竟,那么一来就有了通敌之嫌。
但他替太上皇痛心,谁也无法辩驳,便是周帝亲自来了,也得跟着掉几滴泪。
两刻钟后,这出‘哭庙’大戏,已轰动临安。
长街拥堵,前来围观的百姓挤了个水泄不通。
至此,周帝和秦会之都坐不住了。
这帮士子明为哭庙,实际上和那赵鼎一样,是在质疑周国偷袭淮北的决策!
酉时,一帮临安衙役冲散人群,以‘扰乱秩序’之名将顾云棠等人带走,收监大狱。
闹事的人虽然带走了,但当晚整个临安城内都是关于此事的议论。
风波未平,第二天,又有人为此事浇了一瓢油。
初五日,拥趸众多的梅大家,亲自携带吃食前往临安府衙探望昨日被拿士子。
这一下,顿时收获了更多士人好感。
临安知府、皇室宗亲柴肃知晓此事看起来不大,实则牵连极深,自是不允梅瑶与被押士子见面。
梅瑶便乖乖巧巧的跪在了临安衙门前。
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太多、太密集了。
先是金夏攻齐,就在周人日日关注齐国局势之时,又陡然听闻大周也加入了战局,形成三国围攻之势。
昨夜,先是那首慷慨激昂的《满江红》迅速在临安流传,紧接,便发生了顾云棠等人哭庙一事。
今日,梅大家又亲自来了临安府衙.
于是,初五这日上午,临安府衙外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和昨晚不同的是,今天来的大多是读书人。
大周自立国以来,便善待士人.昨晚顾云棠等人被收监,已让许多人不服。
今日,梅大家来临安府衙不就是为了表达对被押士子的支持么!
人家一个背井离乡的女子都敢出头了,咱岂能当缩头乌龟!
眼看人越聚越多,柴肃气恼之下,又命衙役收押梅瑶。
衙役们昨晚带走士子时,尚算客气,也没有使用枷锁拷具,但对一个风尘女子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将铁索拷在了梅瑶脖子上。
众多围观士人见状,不由大怒.梅瑶为士子而来,此时便代表了士子脸面!
你们这帮贱吏敢对梅大家无礼,便是藐视我辈读书人!
众人一拥而上,欲要从衙役手中抢回梅瑶。
关键时刻,已随衙役走上府衙台阶的梅瑶,却戴着锁镣回身一礼,只道:“谢过诸位厚爱,大家不要难为各位差爷,小女子便随差爷们去一趟,无妨。”
这话说的众差人差点掉下泪来.就是嘛,难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干啥,都是上头老爷下的令!
同时,这话也提醒群情汹汹的士人.找咱们读书人麻烦的,是府衙里的知府,是朝中的大佬,这帮贱吏不过是受人指使的狗腿子!
“你等需对梅大家客气些!若敢对梅大家用私刑,我等与你三班衙役不死不休!”
“是极!梅大家若少了一根头发,唯尔等试问!”
梅瑶闻言,又是屈身一礼,却道:“再谢诸位厚爱,然小女子贱命何足挂齿,但,道义不可亡!”
这里的‘道义’说的是啥,在众人心中各有不同。
有人觉得,顾云棠哭庙,哭的便是道义,你临安府衙抓他们,就是坏了道义。
也有人觉得,大周背盟,偷袭齐国,也是坏了道义。
总之,当日足有数百士人浩浩荡荡去了太庙外,仿照昨日顾云棠等人,在太庙外哭了个昏天地暗。
哭骂中,大周朝堂简直奸佞横行,国将不国
自古而今,法不责众。
昨日顾云棠二三十人可以抓起来,但几百人.就不能抓了。
周帝紧急召秦会之议事.
但事态发展的迅速程度,远远超过了周国朝堂反应的速度。
至午后未时,在某些有心之人的串联下,临安半城商户渐次关门
客人一问,答案都是‘断货暂歇’。
要论淮北对哪个行业渗透的最深,无疑是‘商户’。
临安富庶,城内消费力冠绝天下,因此,淮北产出的众多好物,占据了半城商户的货架。
这些商户中,有多少人到过淮北,根本无法统计。
可以说,淮北安危,和他们的生计息息相关。
周国若占了淮北,朝堂大佬们吃肉喝汤,但肯定轮不到他们这些商人。
是以,当周国进军淮北的消息传来,商人们震动最大,也最为反感。
但一个多月以前,临安最大的淮北好物代理苗奎被以‘疑似通敌’的罪名收押,对广大商人来说,是一个震慑。
若让他们挑头闹事,他们没这个胆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士子先闹的,商户罢市的行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解释成‘为了支持士人’!
总之,到了腊月初六,哭庙士子尚未安抚好,临安城内已有六成商户开始罢市.
七十万人口的大城,每日商品消耗,靠的是数千家商户。
商户罢市,直接影响了整座城市的运行。
民怨渐起.
腊月初七,眼瞧局势有扩大的可能。
秦会之亲自去了太庙外劝说,并密令知府柴肃趁夜抓人,务必要临安明日恢复正常秩序。
柴肃不由暗暗骂娘,秦相去太庙外好言相劝扮作了好人,抓人却要他柴肃来做.这是要他来背锅呢。
不过,柴肃的烦恼只持续了半日,整个大周朝堂便被一则消息震的七荤八素,再无心思计较城内少许乱象。
初七日,正午。
当初从泉州港出发的船队自泗州撤退后,部分停靠临安东的岩门港。
万俟卨登岸后,马不停蹄入城,去往了相府.
“金夏军于东京城东大败,二十万大军溃散数百里”
当秦会之再三确认此事确凿后,饶是久经风浪,端茶的手也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
下一刻,秦会之浑浊的眼珠在万俟卨身上逗留了几息.
万俟卨只觉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久在秦相门下为走狗,他太清楚秦会之做事的风格了.后者,已经开始在寻找替罪羊了!
完全可以料想,齐国胜了金夏之后,这满腔怒火定要找个目标倾泻,战力最弱、边境线绵长的周国,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个。
届时,齐国南侵,一旦大周战事不利,必然需要找几个‘私自调兵、坏两国邦谊’的脑袋,交给齐国,平息对方怒火。
还好,许是秦会之觉着万俟卨用着顺手,最终放弃了那万俟卨顶缸的想法,只低沉道:“吴维正得给,但他知晓的太多,只能给死的。元忠啊,你也得找个人.”
初七,夜亥时。
一叶孤舟徐徐靠岸,此处乃周国淮南路霍丘县淮水南来远水寨。
站在岸边的周国水军指挥使张多福已等候多时,但当他看见孤舟上跳下那人,笑的颇显尴尬。
“史老大,近来可好.”
“呵呵,托你大周的福,还活着。”
两人看似亲热,却暗藏机锋确实尴尬,就在几日前,周国西路大军还在围攻蔡州城。
蔡州乃淮水南北最繁华富庶之所,在淮北军民心中有着特殊地位。
可听了史大郎的嘲讽,张多福也苦了脸,低声解释道:“史老兄,我老张的为人你还不知晓?咱们共事多年,我可做过损害咱淮北的事?这次朝廷犯贱攻打淮北,防着咱淮南兄弟哩,是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哎,陈经略一月前回临安述职,至今未归。便是前几日淮北危机,我和徐指挥使也未曾趁火打劫啊。”
确实,张多福没有任何攻击淮北的心思.多年来,仅是为来往两岸的商队漏舶护航,他便带着手下兄弟们挣了个盆满钵满。
若淮北真的被周国占了,他便要断掉这门营生了。
对于张多福的解释,史大郎不置可否,却道:“这点,楚王是知晓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孤身前来.”
“王爷回来啦?”
张多福心里一惊,久在和淮北打交道,他早已习惯随着对方那般称呼‘伪王’为王爷。
但他叫的再亲,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楚王会将他当成自己人.楚王归家,也就意味着淮北的报复快要到了。
“嗯。”史大郎淡淡应了一声。
张多福心中忐忑,忙低声道:“史老兄,你可得在王爷面前替我分说分说啊,咱对王爷的敬仰如滔滔淮水东奔不止,如巍峨桐山连绵不绝.”
“呦呵,哈哈哈.”史大郎被这马屁精逗得不由一乐,随后却道:“放心吧,王爷不但不恼你,还要送你一桩富贵!”
“富贵?”
张多福听了却没有露出欢喜神色所谓送富贵,大概率是要他投齐。
但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他和步家湾水军指挥使徐鹭一样,能在近几年发大财全因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两人若投齐,在猛将如云的淮北连个屁都算不上。
见张多福面露犹豫,史大郎自是知晓对方心思,不由道:“放心,不是让你投诚,而是让你继续做大周军官,我家王爷还为你升了官,呵呵.”
“啊?”
齐国楚王为周国军官升官,这事,咋听都不靠谱。
史大郎再懒得和他绕弯子,反手从后腰处抽出一卷明皇卷轴,徐徐展开。
张多福是识字的,自然认得黄绢后方大大的‘圣旨’二字。
却也更加迷茫这史大郎莫不是发癔症,想对我宣读齐国圣旨?
疑惑间,只听史大郎颂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不日将御驾南征,昔闻淮南路来远水寨指挥使张多福忠勇无双,特封为正四品忠武将军,南征先锋,讨伐朝中不臣贼子.”
张多福越听越糊涂,直到听到最后落款尊号‘大周道君太上皇帝’。
张多福迷糊了一下,才猛然想起这是谁。
天老爷,这不是被掳到金国的太上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