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六,即全国第九。
这是一个相当牛逼的殿试名次。
按照正常情况,二甲第六只要长得别对不起观众,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内阁储备干部”——庶吉士。
但王守仁遇到了一个问题。
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他的亲爹王华。
老子当儿子的顶头上司,定然有非议。王家世代书香门第,极看重名声。
弘治帝很为王华父子着想。于是命王守仁观政工部。
二十八岁的王守仁,开启了他堪称传奇的仕途生涯。
琼林宴后,王家自然要大摆宴席,庆贺王守仁入仕。
其实,他爹王华心里有一丝遗憾:唉,我不是翰林院掌院就好了,我儿就能成为庶吉士。
这下好,弄了个不咸不淡的观政进士,还是工部的观政。以后最多当到六部尚书,不可能入阁。
王守仁却不这样想。他厌恶去翰林院里当个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酸学究。
能够去工部学习实务,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办事,在他看来比当翰林官强多了。
大部分的读书人十年寒窗,醉心科举,是为了升官发财,功名利禄滚滚来。
王守仁属于极少部分的那一拨人。科举是为了心中理想:学以致用,造福黎民众生。
且说学士府中大排筵宴。
老子是状元,儿子是二甲第六。这足够在士林传为美谈了。
曾跟王华在翰林院当过同僚的两位阁员,李东阳、谢迁亲自到贺。
阁员都来了,文官自然也来了一大群。
开宴之前,学士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锦衣卫常屠夫。
本来热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一众文官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常风身上。
自那日早朝,常风痛斥张弘至,第二日,张弘至兄弟死于诏狱。文官们便将常风视作了敌人。
他们对常风是又恨又惧。
文官们甚至私下将常风蔑称为“万通第二”。
常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好友王守仁。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小箱子。
王守仁拱手:“常兄。”
常风开起了玩笑:“守仁老弟。可惜了啊,三年后的春闱没人陪我进贡院了。”
“说不准我屡试不第。到时候给会试出题的,是我当年的文友王守仁。”
一众文官窃窃私语:“王学士家的公子跟锦衣卫的常屠有交情?”
“呵,以前只知道王公子有他父亲当靠山。没想到,他在锦衣卫也有靠山。”
常风指了指后面的箱子:“守仁老弟金榜题名。我没什么好送的,随便准备了点东西。”
常风的跟班,副千户张采将箱子打开。箱子之中,竟是六个银光闪闪的锅盔。
王守仁惊讶:“常兄,这是?”
常风答:“成化二十二年的秋末,咱们因六个锅盔结缘。”
“这一科你又恰好是二甲第六。我就让人打了这六个银锅盔贺你。”
六个银锅盔,看上去每个总有五十两重。大概三百两银子。
王守仁笑道:“我若收了你的礼,便又欠你六个锅盔了。”
常风握住了王守仁的手,情真意切的说:“愿你步入官场,做王恕、马文升、王越那样公忠体国、爱护百姓的能臣、名臣、贤臣。”
随后常风附到王守仁耳边,压低声音说:“不要做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狗官。”
王守仁正色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守仁所愿也,今生志不变。”
这是一个很重的承诺。
王守仁会用自己的一生兑现这个承诺。
锦衣屠夫属于氛围破坏者。有他在,这场贺宴气氛压抑的很。
宴席罢,王守仁跟常风来到学士府的后花园夜谈。
王守仁道:“常兄,我打算给皇上递一道奏疏。”
常风问:“哦?关于治河的?”
王守仁是在工部观政,学办水务。
王守仁摇摇头:“是关于兵事,如何安定西北。”
常风苦笑一声:“我的王老弟,你快别没事找事了!”
“十年前你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偷你爹的官服穿着,到皇宫东中门扔下了一封奏本。”
“那奏本简直让满朝文武笑掉大牙。幸亏皇上宽仁,没有追究。还劝勉你好好读书。”
弘治二年时,王守仁曾越礼上折。
折子的内容也是有关兵事。
他建议弘治帝以儒家之学教化穷苦百姓。穷老百姓要是人人克己复礼了,就不会出现民变。
他还建议弘治帝向北虏派遣儒士,教化北虏仁义礼智信。北虏若得圣人教化,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守仁微笑着说:“常兄,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放心,这次上折言事,我不会再酸腐幼稚。”
常风却道:“你刚入仕途,还不懂朝廷的险恶啊。”
“朝廷里有一群以挑别人毛病、参劾人为乐的王八蛋。”
“你是工部的观政。隔着部奏兵部的事,本身就犯忌。”
“不管你的奏本是否合理,那帮王八蛋都会从鸡蛋里挑骨头。”
王守仁笑而不语。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三日之后,御门早朝。
弘治帝道:“诸卿,一位新科观政进士给朕上了一道奏折。”
观政进士是没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的。王守仁此刻并不在奉天门前广庭。
常风知道,皇上口中的那位观政进士十有八九是王守仁。
他为王守仁捏了一把汗。
弘治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拿出一封奏疏。念出了奏疏名:“《臣工部观政进士王守仁直言安西北边务策》。”
一名御史当即蹦了出来:“皇上,王守仁狂妄!一个工部的观政,刚入金榜不过五天。就敢大言不惭什么安西北边务。”
“此等狂士,皇上应革除其官职。”
另一名给事中出班:“禀皇上。工部的官员奏兵部的事,属不安于本职。才做了几天官,就不安本职,实不配为官。应革职。”
这帮清流言官参人的原则是:官越大越要参;名声越大越要参。
要是翰林院掌院的儿子,刚入仕几天就被我参倒了。显得我多有本事啊!
弘治帝却道:“诸卿。你们还没听他的奏本,何必急着参劾他?”
随后弘治帝命萧敬当众诵读了王守仁的奏本。
王守仁的《安西北边务策》洋洋数千言,大致内容有八点。
第一,蓄才以备急。
把朝廷勋贵,公侯伯家的子弟们召集起来,教习武学。每年考核,给其中优越者两三人授予军职。
兵部左、右侍郎每年都要轮换去西北巡边。巡边的时候,带上考核优越者。让他们跟随学习军事。
这样一来,一旦西北有变,朝廷不至于因缺乏军事人才措不及手。
第二,舍短取长。
西北边将中不乏悍将。可是这些年,朝廷对西北边将过于严苛。
譬如大同卫的某位指挥使,因为写给兵部的文书格式不对,有不尊部堂之嫌,便被贬为闲差。
这样做是不可取的。不应该因小过就轻易撤换边将。那些久在当地的老将熟悉地利。总强过被临时委派到西北的京营将领。
即便他们犯了小错,也应该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第三,减京费以资边费。
京营各部,相互迎来送往,酒宴招待,耗费军费过甚。
兵部、户部核销军费,往往对京营十分宽松。对边军则份外严苛。
应该减少京营的靡费银两,资助给边军,换成实实在在的粮食、马匹、军械。
第四,屯田以给食。
西北三边之戍,不辍农耕,派遣使者前往边军,监督边军各部屯田。
这一条,用后世大白话说就是开展大生产运动。
第五,行法以立威。即严肃军纪。
和平时期的小事,朝廷可以不管。一旦战时,边军将领若贻误战机,应立正军法。
第六,敷恩以激怒。
边军将士一旦阵亡,要好好抚恤烈士遗孤。教导遗孤们要为父辈报仇。
等遗孤们长大成人,收入边军之中。则可成为悍卒勇将。
第七,严守以乘弊。
婴城固守,先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寻找时机败敌。
要在西北增修军事堡垒,以堡垒为基地,各部之间相互策应。
第八,损小以全大。小的败仗不要追究。
萧敬用了两刻时辰,才念完了王守仁的奏章。
这就是著名的弘治十二年“守仁西北八策”。
这个策略,是二十八岁刚刚入仕、资历全无的王守仁提出的。但却被大明延用了很久。
一直到五十年后,一代名臣杨博负责西北军务,他那些造屯堡、兴军屯、造偏箱、修守备的戍边之法,还是脱胎于“守仁西北八策”。
萧敬念完奏折后,前广庭鸦雀无声。
马文升出班,正色道:“臣贺皇上!”
弘治帝笑问:“哦?因何?”
马文升答:“因皇上得了一位有王恕、王越之资的青年才俊!”
这是一句至高的评价。
王恕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是带兵文官中的楷模。
王越更不必说了。成化朝第一名将,弘治朝直捣贺兰山。迄今为止,王越是大明唯二因军功封爵的文官。
马文升一语成谶。
大明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因军功封爵的文官,就是二十年后的王守仁。
兵部尚书刘大夏道:“禀皇上,若能对王守仁加以历练,他今后有做疆臣的潜质。”
常风的表演时间到。
常风出班,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呜呜呜。上天赐下王守仁这样的青年才俊,辅佐皇上。这是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
“嗷嗷嗷!弘治盛世,人才辈出,国泰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祖太宗在天有灵,亦会感到欣慰!嘤嘤嘤!”
想要在朝堂混的久,就要学会演戏。
一个合格的演员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眼泪能说来就来。某些滴眼药水才能挤出几滴猫尿的演员,只能算是演技八流,流量一流。
弘治帝龙颜大悦:“上天赐给朕王守仁这样的人才,是大明列祖列宗保佑啊!”
“着兵部立即将王守仁所上《安西北军务策》付诸实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御史言官们只得闭嘴。
他们不是不想鸡蛋里挑骨头。奈何这帮腐儒根本不懂什么边塞军务,想挑骨头也不知从何下手。
聒噪参人他们懂,安邦定国他们不懂。
弘治帝问掌管吏部的马文升:“兵部主事可有缺员?”
王守仁资历太浅。弘治帝再看重他,至多也只能免了他的观政期,直授主事。这已经是破格的恩荣了。
六部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马文升有些无奈:“禀皇上,兵部主事无缺员。”
弘治帝追问:“哪部主事有缺员?”
马文升答:“只有刑部尚缺北直隶清吏司主事一员。”
弘治帝道:“嗯,拟旨,除去新科进士王守仁观政期。实授刑部主事。兵部若有缺员,则调其往兵部任职。”
常风不失时机的嚎了一嗓子:“皇上英明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群臣只能跟着高呼万岁。
常风如今是越来越能理解万岁阁老万安了。
屠龙者,终成恶龙。
早朝过后,王守仁一时之间成了官场中的明日之星。志得意满的去了刑部赴任。
常风真心为王守仁感到高兴。
有个人最近很不高兴。这人就是新任刑部尚书闵珪。
弘治八年李广案发时,闵珪还是左都御史。他去找常风索要李广的书信,借以兴起大案,为手下言官谋升迁。
常风却敷衍他,谎称书信已经被烧了。
自那时起,闵珪就跟常风结下了梁子。
今年闵珪调任刑部正堂。他发现,刑部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
锦衣卫是个集缉捕、关押、审讯、定刑、行刑于一体的强力部门。
很多原本属于刑部的案子,锦衣卫说抢走就抢走。
很多属于刑部的案犯,锦衣卫说提人就提人。
刑部的各级属官,嘴上说跟锦衣卫不共戴天,实际上却怕锦衣卫怕的要死。根本不敢和锦衣卫争权。
闵珪心道:长此以往,朝廷还要刑部做什么?要三法司做什么?直接撤销三法司,讼狱咸经锦衣卫就是了。
这日,闵珪正在刑部大堂内看一份案卷,他问一旁的郎中:“大兴县的这件杀妻重案证据确凿啊,怎么还未定案?”
郎中面露惶恐之色:“啊,这案子已经转到锦衣卫那边去了。下官忘了抽出案卷,劳了部堂的神,着实该死。”
闵珪一头雾水:“怎么,锦衣卫现在连小民百姓杀妻这种事儿也管了?”
郎中答:“禀部堂。那凶手被捉之时,打喊了一声‘当官的都是王八蛋,皇上也是王八蛋’。”
“锦衣卫说那人污辱圣上,杀人案变成了谋反案。就接过去了。”
闵珪一拍公案:“锦衣卫也太霸道了些吧!案子是咱刑部的督捕司查清的。人也是督捕司抓的。”
“锦衣卫上来就摘桃子?案子转过去,功劳就成了他们的。”
郎中道:“部堂,您初掌刑部,有些事儿您不晓得。锦衣卫一贯如此霸道。”
“咱刑部,几乎成了给锦衣卫打杂的。”
闵珪面露愠色,心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不烧刑部,得烧锦衣卫!
无巧不成书。
督捕司郎中燕晓柳进了大堂:“闵部堂,我们督捕司刚接手一桩盗案,案值一百两。抓了几个人。”
闵珪眉头一皱:“这等小案子也值得你禀报秋官?”
刑部尚书别称“秋官”,这是闵珪的自称。
燕晓柳附到闵珪耳边:“闵部堂,此案涉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总旗”
锦衣卫左同知大堂。
千户巴沙来到了常风面前。
九夫人的土家族人,多年前被常风招揽到了锦衣卫。先从无员额的耳目做起,后来常风给他们解决了员额问题。
这批土家人,是常风心腹中的心腹。
巴沙见到常风,噗通就跪下了。
常风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的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外人的时候不必如此多礼。”
“按亲戚关系,我还得喊你一声大舅哥呢。哪有大舅哥整天跪妹夫的。”
巴沙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常风放下书,凝视着巴沙。
只见巴沙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想必是摊上事儿了。
常风问:“出什么事儿了?牵扯人命了?办案的时候误杀了哪家勋贵高官的子弟?”
巴沙重重给常风磕了个头,答:“那倒没有。”
常风道:“没出人命就不算事。说吧,到底怎么了?”
巴沙道:“常爷,我该死,我没教好我侄子啊!”
巴沙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巴沙有个侄子,今年三十岁,名叫雍尼。这小子从十几岁起,就跟着九夫人倒腾赃物,很是机灵。
后来九夫人成了常风的榻上美妾,土家族人跟着鸡犬升天。
雍尼也成了有员额的锦衣卫。靠着亲叔叔巴沙的照应,今年高升了总旗。
常风再三交代:你们这帮土家汉子成了皇上的亲军缇骑,今后不要再碰销赃生意。不要辱没了缇骑身份。
奈何雍尼最近几个月沉迷于赌博,输了不少银子,欠了卫中袍泽不少债。
他又不敢把事情告诉叔叔巴沙。就重操旧业,下差之后倒腾点来钱快的销赃生意。
刚做了两回,第三回便失了手,交易时被刑部督捕司的人抓了现行。
常风听了巴沙的讲述,气得破口大骂:“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碰那腌臜生意!”
“缺银子可以跟我要!都是亲戚套着亲戚,我能不给你们嘛?”
“这下好,被刑部的人抓了,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巴沙忙不迭的磕头:“常爷,我错了。我没管教好雍尼。”
常风怒道:“都做到总旗的人了。再升两级就能穿飞鱼,配绣春了。还做这等腌臜买卖。雍尼的脑袋里是进了屎嘛?”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这回我得好好惩治他!”
巴沙道:“常爷说得好,说得对。该好好惩治他。可是.能不能先把他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
“锦衣卫的总旗关在刑部大牢里,传出去极不体面啊。”
常风道:“现在你知道不体面了?早干嘛去了?养不教父之过。雍尼没有爹娘,你这个叔叔就是他的爹。”
巴沙又狠狠磕了下头,用力之猛,直接让额头磕出了血:“常爷,属下错了。”
常风道:“罢了。派个人,拿我的名帖去一趟刑部大牢,把雍尼先捞出来。”
以前常风从刑部提人,不过是递个名帖的事。
因为刑部的上一任尚书,是有治水能手美誉的白昂。
白昂本来是工部尚书,后来调任刑部尚书。
常风跟白昂很有交情。当初他随刘大夏去山东治水,还专门让白昂来锦衣卫讲过课。
白昂当刑部尚书的那六年,只要常风递名帖提人,就没个提不出来的。
一个时辰后,巴沙拿着常风的名帖返回了值房。
常风皱眉:“雍尼人呢?”
巴沙答:“常爷。刑部大牢的人说,闵珪闵尚书发了话。此案案犯不得转交无干衙门。”
常风一拍桌子:“笑话。锦衣卫什么时候成了‘无干衙门’?”
突然间,常风反应了过来。闵老头跟我不对付,这是要借着雍尼的事,跟我打擂台啊!
坏了!
锦衣卫的总旗参与销赃,本就是天大的丑闻。
闵老头又当了多年左都御史,言官御史都是他的人。
要是言官御史们跟着起哄后果不堪设想。
常风道:“让钱宁带一百名力士,去刑部大牢提人。我就不信,区区刑部大牢而已,敢阻挠锦衣卫提人?”
下晌,刑部大牢。
钱宁带着力士,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大牢门口。
大牢的牢头连忙给钱宁下跪:“拜见上差。”
钱宁道:“我要进去提个人犯。”
牢头小心翼翼的问:“不知上差要提哪个人犯?”
钱宁答:“雍尼。”
牢头道:“上差,谁您都能提。就他不行。他是我们闵部堂点名要严审严问的案犯。”
钱宁冷笑一声:“呵,太阳真是打被窝里出来了。刑部的牢头,敢阻挠锦衣卫指挥佥事提人?”
“来啊,锁了他!撞开牢门,进去提人。”
牢头连忙道:“上差,我就是个听差的。您有话找闵部堂说啊!”
说完牢头一指大牢门口。只见大牢门口放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正悠哉游哉喝着茶。
老头正是刑部尚书闵珪。
钱宁走了过去,不卑不亢的拱了下手:“闵部堂。”
闵珪道:“雍尼你带不走。我说的。”
“他是盗案的销赃犯。你们锦衣卫什么时候连盗案销赃这种鸡零狗碎的事都管了?”
钱宁道:“此人.涉及钦案。凡涉及钦案之人,就归锦衣卫管。”
钱宁没说雍尼是锦衣卫的总旗。他嫌丢人。
闵珪从桌上提起了笔:“钦案?哪一桩钦案?你说,我记。记录完毕,我便让你提人。”
钱宁一愣,随后道:“此案事关机密。”
闵珪放下了笔:“少拿机密二字来搪塞我。”
说完,他从地上拎起了一把腰刀,往桌上一拍。又将一把钥匙攥在手里。
闵珪道:“看到了嘛?我手里的是大牢的钥匙。你有本事就拿着腰刀,砍了我的手。”
“不然这钥匙你别想拿走。”
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耍流氓。
闵珪始终是刑部正堂,当朝秋官。钱宁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对他动粗。
钱宁只得跟他套起了近乎:“闵部堂,厂卫跟三法司都是管刑狱的,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何必弄得剑拔弩张的?大家闹个没趣儿,没好处。”
闵珪一声冷笑:“呵,一家人?弘治八年,我去找你们常同知要李广的书信。那时他怎么不拿我当一家人?”
“现在他手下的人犯了事,跟我倒成了一家人?”
钱宁苦劝无果。只得返回了锦衣卫找到了常风。
常风问:“人提出来了嘛?”
钱宁苦笑一声:“闵珪那老家伙,不去刑部大堂理政,跑到了大牢那边充当看门人。”
“常爷,我拿他没办法。”
常风道:“明白了。他这是跟我杠上了。”
钱宁问:“常爷,咱们该怎么办?真要是过了堂,给雍尼定了罪。咱锦衣卫的脸就可以塞进裤裆里去了。”
常风道:“不光是丢脸那么简单。闵珪是清流言官的领袖。若给雍尼定了罪,清流言官会像马蜂一般一拥而上。”
“他们会用折子淹了咱们锦衣卫。”
“不光是清流言官。我刚得罪了整个京城的文官。其他衙门的文官也会助拳。”
钱宁道:“常爷,您快拿个主意。”
常风道:“简单。审案总要有个主审官。照规矩,尚书、侍郎、郎中不问盗案。”
“如果尚书、侍郎、郎中亲自审盗案,就算审明问清也不作数。”
不光现代讲究办案程序合法合理。明代亦然。
如果闵珪或手下的侍郎、郎中审问此案,那就是违背程序。审讯结果就不作数。
常风喝了口茶,又道:“审问盗案的,是各司的员外郎或主事。”
“他们的密档都在咱们手里掐着呢。老办法,拿密档威逼利诱吧。”
“你现在就派人去打听,闵珪让哪个员外郎或主事审雍尼的案子。”
钱宁道:“成。我这就去。”
傍晚时分,常风气鼓鼓的回了家。
九夫人给他端上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天太热,喝口酸梅汤解解暑吧。”
常风把冰镇酸梅汤直接泼在了地上。
九夫人道:“你这人,怎么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常风道:“气都气饱了。哪还喝的下酸梅汤?”
九夫人问:“谁又气你了?”
常风道:“你的好族侄,雍尼!”
九夫人问:“他办差办砸了?”
常风怒道:“办差办砸了算什么?他重操旧业,倒腾销赃生意。被刑部抓了现行。”
“京城里的一大群文官,现在等着用他做我的文章呢!”
九夫人目瞪口呆:“雍尼?这糊涂车子!”
常风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没事儿多约束下你的族人。这下好了,我得丢脸甚至丢官!”
九夫人听了这话,委屈的眼泪像水儿一样溢出来。
刘笑嫣走了过来:“我刚才在门口都听到了。多大点事儿,何至于丢官。”
“十几年了,多少回刀山火海你都闯过来了。还能因为这点事儿阴沟翻船?”
说完,刘笑嫣拿起手帕,去帮九夫人擦眼泪。
常风知道自己刚才态度过火了,他缓和了下口气:“是一桩麻烦,但不是解决不了。罢了,饿了,吃饭吧。”
常风憋了一肚子火,晚上在九夫人的卧房,将她一顿好打。
可能是下手太狠,把九夫人打吐了。卧房内时不时传出九夫人的娇声“出来了!出来了!嗯呃.”
翌日,常风参加完早朝。散朝时,闵珪走到了他身边。
闵珪笑道:“常同知,你治下无方啊。”
常风平静的说:“闵部堂教训的是。”
闵珪道:“我知道你的对策。无非是拿密档威胁问案的员外郎、主事。”
常风微微一笑:“我听不懂闵部堂在说什么。”
闵珪收敛笑容:“常风,告诉你,这一回你赢不了我!”
常风从闵珪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
他没有接话,径直离开了奉天门,回到了锦衣卫。
不多时,钱宁找到了常风:“常爷,闵珪真是头老狐狸!”
常风问:“怎么说?”
钱宁咬牙切齿的说:“你知道主审雍尼销赃案的人是谁?新任北直隶清吏司主事,王守仁!”
常风一愣:“什么?”
闵珪果然是官场老油条!
王守仁是常风的好友,常风怎么可能拿密档要挟王守仁?
再说王守仁刚入官场。就算常风不顾友情要挟他,也没有他的黑料。
王守仁也不会给常风情面徇私。闵珪擅长看人,他认为,王守门的脑门上写着四个字呢“一身正气”。
再说了,皇上刚刚夸赞过、破格提拔的青年才俊。进刑部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就徇私?王守仁没那么蠢。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好个闵珪!怪不得刚才他在奉天门那边信心满满呢。”
钱宁道:“常爷,要不您去找王主事商议商议?你们是文友,一起进过好几回贡院。有十几年的交情。”
“他总要给您几分薄面。”
现而今,也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常风派了个人,去街对面的刑部叫来了王守仁。
常风让人给王守仁上了茶。
王守仁喝了口茶:“锦衣卫的碧螺春,果然强过刑部的高碎。”
刑部规矩,新任主事只配喝高碎。这属于是给新官儿的下马威。
常风不动声色的问:“初到刑部,可还顺心?接了什么差事啊?”
王守仁已不是当初那个饿晕在路边的十几岁少年郎了。
好歹是在史书中足矣称圣的人。他的聪明冠绝天下。
王守仁知道常风想说什么:“常兄。你若为雍尼的案子说情,还是免开尊口。”
“我若因你的面子徇私,我就不是王守仁了。”
王守仁的态度坚决。常风知道,自己绝对劝不动他。
无奈,常风只得敷衍道:“什么案子不案子的。我不感兴趣。”
“咱们是十几年的交情。以后对街办差,闲了到我这儿来喝茶。”
王守仁是个有大格局的人,不是死脑筋。
他放下茶盅:“常兄。我知道,京里有人要借雍尼销赃案做你的文章。”
“一场小小的销赃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政潮。”
“此案由我负责,我定然秉公审问。不会顾及你的情面。”
“你碍于咱们的情谊,不会用锦衣卫的腌臜手段对付我。”
“这是个死局。”
“但如果案子不是我审呢?”
王守仁虽初入官场,狡猾得却像是三十年的老京官。
他很清楚当下态势。
如今的他,被夹在了文官和锦衣卫中间。
文官把他当成了最适合攻击常风的一把刀。
如果徇私帮锦衣卫,文官们将视他为叛徒。那他将前途尽毁。更重要的是,徇私会违背他的良心。
如果不帮锦衣卫,又会置好友常风于不利的境地。
他刚才的话,是给常风支了个招:你想法子把我换掉,让别人审这个案子不就结了?
换了旁人审案,你们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主审官妥协。
常风心领神会,他一声感叹:“高明啊!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怪不得我回回名落孙山,你能跻身二甲第六呢。”
王守仁起身,微微一笑:“什么高明不高明的。我什么都没说。常兄,茶喝完了,我先回刑部。”
王守仁走后,钱宁进了值房:“常爷,他肯帮咱们了?”
常风笑道:“他要是帮咱们,就不是王守仁了。”
钱宁眉头紧蹙:“这不念旧情的王八蛋”
常风却一摆手:“他是我的至交,永远都是。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王守仁的坏话。”
钱宁问:“那现在该如何?”
常风道:“我要进趟宫。”
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正在批阅奏折。萧敬禀报:“皇上,常风求见。”
弘治帝还以为常风要禀报什么机密要务呢:“宣。”
不多时,常风走了进来,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问:“什么事?”
常风道:“禀皇上,您昨日早朝,下旨扩建襄敏公王越的陵墓。却未指派专人。”
“臣今日进宫,是为了举荐一人,负责襄敏公陵墓的扩建工程。”
王越的骨骸埋在了西北。京中却建有一座衣冠冢。
人死了,才知道他的好。
以前攻击过王越的两个言官,昨日早朝上奏请求弘治帝扩建王越的衣冠冢。弘治帝当即欣然应允。
弘治帝皱眉:“常风,你进宫请求朕召见,上禀的都是大事。这次怎么上禀了一件小事?”
常风立马戏精附体,眼含热泪道:“禀皇上。臣追随襄敏公抬棺西征,对襄敏公无比敬佩。”
“襄敏公病故后,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臣的眼前。”
“扩建襄敏公陵墓,对朝廷来说可能是一件小事。对臣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故而臣特地为此事进宫面圣,推荐扩建陵墓工程的人选。”
弘治帝问:“你为何要推荐王守仁?”
推荐王守仁的合理理由,常风早就想好了。
常风道:“禀皇上。王守仁之前曾上《安西北边务策》。吏部的马老部堂,夸赞他有襄敏公之资。”
“襄敏公一生心血都在西北。派王守仁去帮他扩建陵墓,是在告慰襄敏公在天之灵——他老人家后继有人!”
“臣建议,扩建工程开工之前,让王守仁将《安西北边务策》誊本祭烧给襄敏公。”
“襄敏公泉下有知,一定会因朝廷出了个懂西北军务的才俊感到欣慰。”
常风舌灿莲花,理由无懈可击。
弘治帝被常风情真意切的言语感动的不行不行的。
他连声道:“对对对。派王守仁负责此事再合适不过了!朕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多亏你提醒朕。”
“就依你所奏!”
史书载:“弘治十二年,春末。帝遣守仁督扩威宁伯墓”。
王守仁从锦衣卫和文官的对峙中顺利脱身。
闵珪无奈,只得选了一位心腹员外郎审理此案。
这员外郎姓杨。
主审官不是常风的至交好友,他就能毫无顾忌的耍手段了。
大明的官,屁股底下极少有干净的。
区别仅在于,官员屁股底下是一坨屎还是一个粪坑。
常风在杨员外的密档中查到了一件不法情事。
弘治五年,他在北直隶当知县时,曾有过贪赃卖放情事。
常风拿此事威胁。
要么帮锦衣卫一把。你只是得罪闵珪。大不了闵珪掌刑部期间你不得升迁。
不帮锦衣卫?不好意思。贪赃卖放是要革职拿问的。你会从朝廷命官变成阶下囚。
杨员外又不傻,只得妥协。
雍尼变成了在盗贼销赃时路过,被刑部督捕司误抓。无罪开释。
常风则“大度”的表示:锦衣卫和刑部是一家人。误抓雍尼之事,锦衣卫就不追究了。
闵珪本来已经串联好了御史清流、京中文官,准备掀起政潮。
但他最后还是没斗过锦衣卫的常屠夫,最终只能偃旗息鼓。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
刑部虽未给雍尼定罪。常风却没有轻饶他。
常风当着卫中一百多名土家族人的面,砍下了雍尼三根手指,以示警示。
这场小风波中获利最大的,其实是王守仁。
督扩成化朝第一名将的陵寝,对于一个新科进士来说,是被委以重任。
王守仁的仕途似乎一片光明,只是似乎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