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走私海商,又往往跟倭寇勾结。真倭、假倭难以分辨。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为了不义之财,什么事都敢做。
弘治十五年,春。
福建沿海,永宁卫。
永宁是闽东南一座较大的卫城。下属福全、金门、中左、高浦、崇武五个所城。
永宁卫的主将,是镇抚尤天爵。
十五年前,常风受命南下,代天祭妈祖,曾跟尤天爵共同经历过倭寇围城。
离别之时,常风曾允诺回京城后跟兵部说说好话,升尤天爵为指挥使。
奈何弘治元年的常风资历尚浅,权势、说话的份量远远赶不上今日。
当时常风跟兵部武选司郎中随便打了声招呼。郎中当即应允。
可文官们办事就是这样。当面什么都好说。真正办事,对不住,得拿真金白银。
也不是说不办,就是拖着。
常风打完招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没再去问。
兵部的文官们这一拖,就拖了十五年。十五年间,尤天爵没有得到任何晋升。
照理说,普通卫所军将领,就算碌碌无为,没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十五年也该升个一两级。
尤天爵吃亏就吃亏在了姓名上。
武选司负责福建将领晋升的主事,见到他的名字说:“又是天又是爵的。名字就犯忌讳。”
“晋升名单呈到皇上面前,皇上若认为他的名字大不敬,龙颜大怒谁负责?”
于是,尤老兄的镇抚,从二十一岁当到了三十六岁。
升不了官,尤天爵丝毫不在乎。
他对升官不感兴趣,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花式打倭寇。
他在主城永宁和五个所城里,仿照长城设置狼烟墩,又在各城广建瞭望高塔。
若发现倭寇船只,则以狼烟传递信号。六城相互策应支援。
倭寇强攻,则负城坚守。倭寇后撤则主动出击,迂回截杀。
除了充当海防军,尤天爵所部还充当了海关稽查队。凡侦察到有走私货物上岸,尤天爵便派出人马查扣。
整整十五年了,倭寇也好,走私商人也罢,他们当中都流传这样一句话“叮咛叮咛,莫犯永宁”。
清晨,红日从海平线升起,照耀在永宁城上空。
三十六岁的镇抚尤天爵,站在城墙上俯瞰城内。
城内摆着整整六百箱丝绸,几千担茶叶,无数瓷器。这是三日前刚刚查扣的。是尤天爵自镇守永宁以来,查扣过最多的一批走私货物。
当然,走私商队也不是白给的。有大量真倭、假倭护卫。
为了缴获这批走私货物,尤天爵伤亡了四百袍泽。
永宁卫城实际员额只有一千。其余五个所城加起来实际员额只有两千。
四百人的伤亡对尤天爵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尤天爵的儿子,十八岁的尤敬武走到了父亲面前。
尤敬武道:“爹。负责押解走私货物去福州市舶司的弟兄都准备好了。”
尤天爵道:“让他们出发吧。”
尤敬武叹了声:“唉。弟兄们拿命缴获的东西,恐怕又要被市舶司的公公们私分了。”
明初,朝廷设宁波、泉州、广州三大市舶司。成化八年,为打压泉州海商势力,朝廷撤泉州市舶司,改设福州市舶司。
市舶司是归监管太监管的。职能类似于海关。是个油水衙门。
三大市舶司的公公们,个个富得流油。
钱能的一个徒孙,得到了宁波市舶司监管太监的肥缺。出京赴任时就带了两口装衣物的箱子。
一任三年,返京之时光是装银子的箱子就带了十二口。
尤天爵道:“公公们私分不私分,不是咱们该管、能管的事。恪尽职守,问心无愧就好。”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总旗高喊一声:“狼烟!”
尤天爵抬头一看,只见崇武、福全、金门、中左、高浦五个方向,皆燃起了狼烟信号。
尤天爵眉头紧蹙:“怪了。倭寇怎么齐攻五城?这得有多少倭寇登陆。”
就在此时,永宁城瞭望台上的士兵高喊:“倭警!倭警!”
几十艘倭寇八幡船出现在了沿海。无数倭寇划着小舟蜂拥登陆。
尤天爵粗略一看,登陆的倭寇至少有七八千!
尤敬武问:“爹,他们是冲着这批货物来的?”
尤天爵斩钉截铁的说:“就算他们是来拜寿的,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踏入永宁半步。”
“戒备!”
尤敬武猜错了。
倭寇的目标并不是永宁城中缴获的走私货物。
又或者说,这批走私货物只是倭寇大规模登陆的导火线。
十几年了,走私海商、倭寇们吃够了尤天爵的苦头。
这一回价值两万两的货物被尤天爵缴获。福建走私贸易的幕后大老板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掉尤天爵,灭掉他手下的永宁卫所军。
倭寇们扛着攻城梯,推着撞门车,在大筒、火铳、弓箭的掩护下,朝着永宁城发动了疯狂攻击。
尤天爵倒不害怕城门失守。城门乃是千斤闸,铁皮内裹硬木。倭寇的撞门车轻易撞不开。
就算撞开了城门,城门洞里还有塞门刀车。
塞门刀车后面,则有瓮城当第三道防线。
尤天爵最担心的是城墙失手。
这场守城战,从早晨打到了日暮时分。
城墙上的明军士兵,用弓箭、火铳、铁炮做远程兵器,杀伤后续的倭寇。
蚁附攀城的倭寇,明军士兵们则用臭烘烘的滚烫金汁、大石块、火油对付。
倭寇似乎是疯了。他们的进攻丝毫不计伤亡,宛如一群疯狗。
倭寇近十倍于明军。他们的大筒、火铳、弓箭,给明军士兵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尤天爵察觉到了不对,心中暗道:倭寇这回攻城,像是抱着跟永宁城同归于尽的决心。
平常倭寇登陆,一贯把打仗看成做生意。这回他们怎么干起了赔本买卖?
尤天爵不知道,倭寇这次的目标是他老尤的颈上人头。
走私海商的大老板,给尤天爵的脑袋开出了三万两的高价。生俘则是五万两。“大老板”希望亲眼看到尤天爵被活剐。
另外破城、屠城更是有二十万两的重赏。
终于,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暗。倭寇停止了攻城。
尤敬武走到了父亲身边:“爹。我已经统算过了。八百弟兄,今日重伤、阵亡二百。”
尤天爵道:“攻城的倭寇,今日死伤最少一千。真是怪哉。这帮狗日的倭寇疯了嘛?”
尤敬武道:“爹,日暮之前,五个所城又放了告急狼烟。看来他们也经历了守城苦战。指望他们援救永宁,怕是不成了。”
尤天爵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佩刀上的血迹:“若换平常,倭寇攻城付出了如此大的伤亡,应该早就退兵了。”
“可现在他们却就地扎营。看来明日还想继续攻城。”
“咱们兵少,如果他们不惜代价攻上三五日。永宁城必被攻破。”
尤敬武道:“爹,我有个法子。”
尤天爵问:“哦?什么法子?”
尤敬武道:“他们攻城,应该是为了抢回被咱们查扣的货物。”
“明日攻城时,咱们将那些丝绸、茶叶担引燃。抛下城去。”
“一来可以烧死大批倭寇。二来,货都被烧了,畜生们也就没必要攻城了,他们或许会偃旗息鼓。”
尤天爵赞叹:“妙计!我儿简直是我的孔明。”
为防倭寇夜袭。尤天爵安排士兵们在城墙上轮班值夜。他自己则带领精锐巡视四门。
当夜平安无事。
翌日天刚蒙蒙亮,倭寇又开始集结攻城。攻势跟昨日差不多。
尤天爵按照儿子所献计策,将一匹匹丝绸、一担担茶叶喷上火油后点燃,扔到城下,构成一道守城的火墙。
无数倭寇被烧死烧伤。后面的倭寇踏着同伴烧焦的尸体前进。
这样不惜代价的蚁附式攻城,即便尤天爵所部再训练有素,伤亡也是避免不了的。
不断有袍泽弟兄身中倭寇的弓箭、铳子倒了下去。
甚至有上百名倭寇一度攻上了西城墙。尤天爵率亲兵增援西城墙,提刀血战,才将登城的倭寇消灭。
第二天的战斗结束了。
守城的八百勇士,除去阵亡、重伤者,仅存四百。
永宁城中,住着一大批将士的家眷。
下晌战事紧张时,甚至连妇女和孩子都上了城墙协助防守。
城墙之上,尤天爵渐渐回过味儿来。
他对儿子尤敬武说:“倭寇这次的目标,似乎不是那批烧光了的货物。”
尤敬武问:“爹,那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尤天爵指了指自己:“他们的目标,可能是这座城池,或我的脑袋!”
尤天爵知道,无论是倭寇那边,还是大明这边,这些年有无数人恨他恨的牙根痒。
十五年来,尤天爵杀过的真倭、假倭加起来恐怕有上万。
查扣缴获的走私货物,加起来恐值上百万两。
很多人都在私下耍手段,动用官方关系,妄图将尤天爵调离永宁卫。
好在,福建巡抚刘成安欣赏尤天爵这位悍将,一直护着他。
尤天爵的敌人们手眼通天,跟京城高官关系匪浅。
巡抚刘成安的关系更硬。他是楚王的老师,有藩王势力做靠山。又擅于交际,认了司礼监掌印萧敬当义兄。
京中多次发下凋令,要将尤天爵调走。全被刘成安硬生生的顶了回去。
我刘成安这个巡抚,官讳全称“巡抚福建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事”。福建军务乃我管辖。我不让尤天爵走,谁也别想耍花样调走他。
尤天爵在永宁卫任上呆得时间越久,得罪的人就越多。
这回,有人铁了心要他的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且说永宁守城战已经打了两日。
尤天爵手中的兵力仅存四百人而已。城外的倭寇还剩下五六千。
至多两日,永宁必被攻克。
尤天爵展现出一个优秀将领的能力。
他将手下的一名千户、十名百户召集起来议事。
尤天爵道:“诸位,这场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困守孤城,必城破全军覆没。”
他手下的徐千户道:“总不能弃城啊!那是要掉脑袋的。”
尤天爵正色道:“弃城是懦夫干的事。咱们永宁卫弟兄,都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定与永宁城共存亡。”
“只不过,要改改打法。”
徐千户问:“怎么改?”
尤天爵道:“主动出击!夜袭倭寇营地!”
徐千户咬牙切齿的说:“镇抚,你疯了?能动弹的弟兄就剩下了四百。倭寇却有五六千。”
“夜袭,可能招致全军覆没。”
尤天爵微微一笑:“你是这么想的,倭寇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绝对料不到,咱们会出城夜袭。”
“兵者,诡道也。出奇方能致胜。”
徐千户道:“弟兄们全凭镇抚的吩咐,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你说怎么打,弟兄们舍上命追随你。”
尤天爵道:“听我把话说完。记住,此次出城夜袭,我们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自然是大量杀伤倭寇。”
“第二个目的,是吸引倭寇注意力,制造混乱。让城中妇孺趁着夜色出城逃离!”
“当兵吃粮,刀头舔血,为国尽忠,马革裹尸。这没什么可说的。”
“可咱们不能让那些妇孺家眷陪着咱们壮烈殉国!”
尤天爵转头望向了儿子尤敬武:“护送妇孺逃出城的任务,我交予你。你要将他们平安带到晋江县城。”
“我只能给你十名袍泽。多了我凑不出来。”
尤敬武道:“爹,我要跟你一起出城夜袭。护送妇孺出城的事,您还是交给别人做吧!”
尤天爵抽出了刀,横在了尤敬武的脖颈上:“军令如山。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尤敬武一咬牙:“好吧!爹你放心,我一定将那些女人孩子平安带出城。”
尤天爵是个英雄。
但英雄不是圣人。即便圣人也有私心。
他不想看到十八岁的儿子陪他死在永宁城。
在弘治十五年的春夜里,福建永宁卫的四百勇士每人一杆长枪,一柄腰刀,手里一碗酒。
尤天爵站在他们面前,双手托着酒碗:“弟兄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干了这碗酒。下辈子还当袍泽!”
尤天爵其实心中有数。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夜袭就算成功,也只能为守城多争取一两日。
只要能成功制造混乱,掩护妇孺们逃离,此战便无遗憾。
尤天爵吼了一声:“干!”
四百勇士一饮而尽。
尤天爵将酒碗摔在了地上。四百勇士亦纷纷将酒碗掷于地,摔得粉碎。
华夏上下五千年,这种慷慨悲歌的故事有很多。这样视死如归的勇士有很多。
四大文明,古希腊、古埃及、古巴比伦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唯有华夏文明传承至今。因为华夏从不缺舍身取义的勇士。
四百勇士在夜色的掩护下缒城而下。
倭寇不同于倭国官军,说白了就是一群海匪强盗。毫无军纪可言。
已是午夜,他们个个在营帐里呼呼大睡。营帐值哨的哨兵,也拄着竹枪睡得跟死猪一般。
尤天爵亲自上前,抹了一个哨兵的脖子。随后朝着手下袍泽一挥手。
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开始了。
每一名明军士兵,嘴里都衔着一块木块,防止发出声响。
无数的倭寇,在睡梦中被明军士兵割断了喉管。
不过安静的屠杀没有持续多久。倭寇们发现了夜袭的明军。
他们大喊着:“提剋来驴(有敌人)。”与明军混战到了一起。
尤天爵高喊一声:“杀敌立功领赏银了!弟兄们,杀!”
明军袍泽们纷纷扔了口衔的木块,高喊着“领赏银,杀!”,与倭寇激战。
初战时,倭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占尽了劣势。
但明军人数太少。渐渐的,倭寇从营地四面八方涌出,眼见夜袭的明军就要被合围。
尤天爵当机立断:“别被倭寇咬死!弟兄们,突围,回城!”
且说倭寇营地这边乱成了一锅粥。尤敬武偷偷打开了西门,领着妇孺老幼们出了永宁城。
一直向西走了十来里地,尤敬武吩咐手下一名小旗:“应该安全了。你带弟兄们护着女人孩子老人去晋江县城。”
小旗连忙问:“那少镇抚你呢?”
尤敬武道:“我回永宁城去!这是军令,你快走!记住,路上不要停歇!”
十八岁的尤敬武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回城去,跟父亲和袍泽们同生共死。
尤天爵那边,夜袭的队伍朝着西边血战突围。最终有两百人回到了永宁城。
此次夜袭,不但杀敌上千,还烧毁了倭寇大量的攻城器具,连倭寇的火药堆都一把火点了。
虽伤亡过半,仍然称得上大获全胜。
尤天爵命手下徐千户点验人数。
徐千户道:“镇抚,能动换的弟兄只剩下二百零三人了。”
尤天爵咬了咬牙:“那就再守一天。再杀四百零六个倭寇!”
“即便城破身死,也要让倭寇明白,在大明的土地横行,要付出血的代价!”
一众袍泽纷纷表态:“对,人死吊朝天。怕死不算真男人!”
“杀两个不亏,杀三个血赚!”
“横竖我老婆孩子都已经出城了。我死了,能给他们挣一份抚恤银子!”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还能动换的不是二百零三个人,是二百零四个人!”
尤敬武走了过来。
尤天爵见到儿子,第一反应竟是扇了他一个大逼兜:“啪!”
尤敬武被扇懵了。
尤天爵大怒:“不是让你护着妇孺出城了嘛?”
尤敬武不服气的说:“妇孺已经平安出城,脱离危险了。父亲您打我干啥?”
“啪!”又是一个大逼兜:“我给你的军令,是让你将他们平安送到晋江县!”
“违背军令,算什么大明军人!”
尤敬武双眼赤红:“爹,霍去病十八岁的时候,都转战三千里,封狼居胥了!”
“我也十八岁,虽成不了霍去病,但也不会当贪生怕死的逃兵。”
“啪!”第三个大逼兜接踵而至。尤敬武的脸都被父亲蒲扇般的大手扇肿了。
徐千户连忙道:“镇抚,别打了。”
尤天爵瞪了一眼儿子:“守城时,你就跟在我身边。”
转眼到了守城的第三天。
八千倭寇经过两日的攻城、昨晚的被夜袭,只剩下了五千人。
八百勇士则只剩下两百余人。力量对比依旧悬殊。
好在夜袭时,倭寇攻城器具被焚烧大部分,火药堆也炸了。大筒、鸟铳也哑了火。
倭寇只能凭借仅存的三架攻城梯蚁附强攻。
明军勉强又守了一天。日暮时分,倭寇停止了攻城。
整个永宁城,只剩下了五十名幸存的明军。
尤天爵满脸是血,浑身是伤,手里提着刀,斜倚在城墙上。一天的殊死鏖战,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累的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尤敬武也累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徐千户突然朝着尤天爵喊:“镇抚,你看!”
只见海边多出了十几艘八幡船。倭寇援兵到了!无数攻城梯、火药桶被运上了岸。
尤天爵叹了声:“城破殉国,只在今夜。”
按照走私海商大老板的悬赏,活着的尤天爵比死了的尤天爵更值钱。
一个倭寇骑着马来到了城下。
倭寇竟是福建口音。这人是个假倭。
那假倭高喊:“尤将军,半个时辰后,我们将架好攻城梯,再次攻城喇滴。你们守不住喇滴!”
“识相的,快快投降。我们会保你不死喇滴!”
徐千户拿起了一张弓,瞄准了城下的那名假倭。
尤天爵却拦住了徐千户:“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咱汉家的规矩。”
随后尤天爵朝着假倭高喊了一段掷地有声的话。
“倭贼听了!这里是大明的土地。大明军人,守土有责!”
“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倭寇听了这话,骑马离去。
尤天爵道:“倭寇说半个时辰后攻城,应该不是假话。咱们就剩下这么点人了。他们没必要使什么疑兵之计。”
“弟兄们。过了今夜,咱们忠烈祠再会!”
仅存的几十名袍泽经历了三天血战,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纷纷表态:“进了忠烈祠,永生永世能受香火呢!这辈子没白活!”
“我三天杀了二十几个倭寇。早就血赚不亏!黄泉路上又有弟兄们作伴。妙哉妙哉!”
“一回儿我再杀他几个倭寇。多赚些。上了天,也不愧对我老祖!我老祖当初跟征南将军胡美平过福建!”
尤天爵道:“好。诸位弟兄准备迎敌!”
“尤敬武,随我到南城墙那边看看。”
天已经黑了。倭寇们支起攻城梯,准备连夜攻城。
尤天爵领着尤敬武来到南城墙。
尤敬武问:“爹,你带我来这边做什么?”
尤天爵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绳子。他一言不发,将绳子栓在了儿子的腰间。又将另一头拴在了城垛上。
尤敬武大喊:“爹,你还是想让我当逃兵?”
有时候,爱子之心与英雄壮志并不矛盾。父亲保护儿子,是人类刻在DNA里的本能。
尤天爵说了一段载入史册的话:“竭力死守者忠,全存祀者孝。我愿为忠臣,亦愿尔为孝子,此生便无遗憾。”
说完这话,尤天爵一脚将儿子踹下了城墙.
半个时辰后,倭寇的最终攻势开始了!
尤天爵将幸存弟兄全部集中在了东城墙。用铁与血,做着最后的殊死抗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个时辰后,倭寇首领终于登上了永宁城的城墙。
倭寇们拿着一张画像比对,找到了尤天爵的尸体。
尤天爵的尸体,跟一个倭寇的尸体紧紧抱在一起。他的牙齿死死的咬住了倭寇的喉管。
倭寇们废了好大力气,才将二人尸体分开。
倭寇首领感慨了一句:“卡咧瓦(他是)关云长。”
倭国是地球文明下水道,缺乏文学艺术。自明初《三国志通俗演义》传入倭国,便成了倭国流传最广的书。
倭国的那些所谓“名将”,甚至拿《三国志通俗演义》当兵法看。
关云长不光是华夏敬仰的英雄,亦是倭人敬仰的英雄。
当然,这帮人类道德地花板上的畜生配不配敬仰关云长,就有待商榷了。
倭寇首领评价尤天爵是关云长,他说的很对。
华夏历史中,从不缺乏关云长一般的英雄。又或者说,当国家危难如累卵时,每一个华夏儿女都是关云长。
这是这个民族屹立五千年而不倒的根本原因。
永宁之战结束了。
增援的卫所军赶到永宁时,倭寇已经带着尤天爵的尸体撤离。
尤敬武运气很好。缒城之后,他趁着夜色逃离。
正因尤敬武死里逃生,福建巡抚刘成安才得知永宁守城战的详细战况。
半个月后,刘成安的军报到达了兵部。
“臣刘成安泣血禀奏。弘治十五年三月初三,倭寇纠集上万人马围攻永宁、福全、金门、中左、高浦、崇武六城。主攻永宁卫城。”
“永宁镇抚尤天爵督率将士,悉力捍御,安排兵士昼夜轮班防守,并亲自带领数百精锐巡视四门,一方有警,则飞驰救之。”
“又趁夜率兵出城破围,杀敌无数.”
“终因寡不敌众,城破,永宁卫全军覆没,天爵殉国。”
“天爵殉国前,命子敬武缒城而走。曰:竭力死守者忠,全存祀者孝。吾愿为忠臣,亦愿尔为孝子,勿俾吾有遗憾。”
京郊御苑。
常风尚不知十几年前的故人死战殉国的消息。
他正在陪太子朱厚照骑射。
常风已经三十七岁了。距成化二十二年那个危机四伏的秋夜,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
而今的常风,已不是当初那个二十岁意气风发的青年。
眼见就是要步入不惑之年的人。
别说他自己了。他的儿子常破奴今年都已年满十六岁,已是英俊非凡的少年郎。
太子朱厚照十一岁,已经不骑骡子,改骑驴了。
常破奴与朱厚照朝夕相处,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
弘治帝给朱厚照找了李东阳为首的一堆当世大儒当老师,教他儒学。却没找武将教他骑射。
这难不倒朱厚照。朱厚照去求了母亲张皇后,替他寻了一位优秀的骑射先生,还是位女先生。
这位女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常风的夫人、张皇后的义姐——刘笑嫣。
刘笑嫣不再是当年的窈窕少女。跟常风同岁的她,身体年年发福,说好听的叫珠圆玉润,说不好听的叫臃肿。
不过,常风倒是对她那一身白花花的肉情有独钟。
体重虽然上去了,刘笑嫣的骑射功夫却丝毫不减当年。
这十几年来,她在家闲来无事就练箭消磨时间。箭法愈加精进。
当然,嫁给常风十七年,她床榻上的十八路弹腿功夫亦趋于化境。
刘笑嫣穿着一身男装,骑在马上。百步之外,一只野兔窜过。
刘笑嫣搭弓拉弦儿,箭簇脱手而出“嗖”、“啪”!正中野兔。
朱厚照是女先生的小迷弟,大喊道:“皇姨厉害!皇姨箭法天下无敌啊!”
刘笑嫣是张皇后的义姐,故朱厚照一贯称她为“皇姨”。
常破奴亦忙不迭的拍起了母亲的马屁:“娘百步穿杨,简直就是当世的花木兰、梁红玉!”
刘笑嫣却道:“别急着夸我。殿下,记住了,射箭要料敌于先。不能只射死靶子。”
“真正到了战场上,敌人是活的,马也是活的。”
朱厚照忙不迭的点头:“记住了皇姨。”
常风远远的望着朱厚照等人,并未上前。他今日的任务是保护太子殿下。
不光刘瑾、李东阳懂伺候好太子是最大的前程,常风同样懂。
这三年来,他有意识的接近太子。别的不说,在未来的大明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总是没错的。
弘治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京官们虽从不明言,心中却都有数,皇上天崩地裂,恐怕也就在三五年之内了。
很多官员都开始巴结十一岁的太子朱厚照。
大家都是一个心态:巴结上大明未来的皇帝,今后的前程才有保障。
常家在这方面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且说射猎临近中午。一名大汉将军纵马来到了朱厚照面前,随后下马跪倒:“殿下,李先生让您回宫,准备下晌的课。”
朱厚照的眉头蹙成了八字:“李先生怎么跟催命鬼似的。”
话虽这么说,他却只能听从李东阳的。他怕李东阳又跑到乾清宫,在弘治帝面前说他的不是。
少年朱厚照心里,对先生李东阳恨得牙根痒。
刘健、李东阳、谢迁组成的内阁,这三年来可谓是权势熏天。
弘治帝体弱多病,很多政务只能让内阁三阁老帮他处理。
内阁的身后,是整个文官集团,文官集团身后又站着整个士林。
内阁的强势,导致文官的集团变得愈来愈不可控。
常风这三年来虽拼了命为厂卫争权,却逆不过朝廷大势。
加之锦衣卫的正牌指挥使牟斌是个仁慈的人。仁慈有时候换种说法就是软弱。
厂卫权势尚存,但远远不及成化朝时。
射猎结束后,常风和夫人、儿子回了府。
常家还是那几口人,没有添丁进子。
刘笑嫣和九夫人的肚子无论常风怎么努力曰,就是曰不出一儿半女。
张道士给常风算了一卦,说常风命中只有独子。
常风也认了命。没有再收小妾。当然,偶尔去怡红楼放放水也是有的。
正吃着饭呢。一个人来到了常府。
这人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这些年可谓是步步高升。
内阁三阁老很看好他,也很器重他。前几年,李东阳向弘治帝举荐,由杨廷和负责《大明会典》的编修。
半个月前,《大明会典》修成,杨廷和因功被拔擢为左春坊大学士。
如果说礼部尚书离入阁只差一步,那左春坊大学士离入阁就只差了半步。
杨廷和时年只有四十三岁。可谓是前途无量,前程似锦。
杨廷和一脸悲伤的表情,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问:“杨大学士这是怎么了?家里哪位亲友去世了?”
杨廷和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兵部塘报:“常兄,尤天爵.殉国了!”
当初南祭妈祖,常风、杨廷和、尤天爵三人共过生死,在永宁城的城墙上共抗过倭寇。
听到这个消息,常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谁殉国了?”
杨廷和重复了一遍:“尤天爵殉国了。”
常风连忙打开了兵部的塘报,他看了永宁之战的经过后,“扑腾”一声跌坐到了椅子上。
杨廷和道:“我打算给皇上递奏本。请求皇上封天爵兄的遗孤尤敬武世袭指挥佥事衔。你跟我联名吧。”
常风叹息:“成。唉”
杨廷和又道:“福建巡抚刘成安很是欣赏天爵兄。天爵兄殉国后,刘成安疯了一样派出福建各部兵马,主动寻找倭寇作战。但战果甚微。”
常风道:“天爵兄殉国,他的儿子我来照顾。等皇上恩准,赐了尤敬武指挥佥事衔,让他进京。到锦衣卫实补个千户。”
杨廷和道:“如此最好。”
常风突然骂了一声:“塘报上说,攻袭永宁的是倭寇,罪魁也逃回了倭国。”
“呵,罪魁到底是倭人,还是明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十五年前常风南祭妈祖,知晓了走私海商集团“四海会”的存在。
由于那时弘治帝刚刚即位,东南不能乱。常风只得杀了一批四海会的阿猫阿狗泄愤,没有深究。
杨廷和也对大明沿海的走私状况略知一二。很多走私贩子,其实就是京中文官的白手套。
他尴尬的一笑:“罪魁如此丧心病狂,想来一定是倭人。倭人向来跟畜生无异。”
常风道:“罢了。请求赐世袭武职的奏折呢?给我,我签名。”
送走杨廷和后,常风努力回想着尤天爵的长相。永宁一别已有十五年,他死活想不起尤天爵的模样。
他只能让人刻了一方尤天爵的神牌,给他上了几柱香,以示祭奠。
知道知道,差700字。明天补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