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红马褂的收尸人扛着祁五的尸体走进冥铺。
说来奇怪,他从暗影楼走到冥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祁五的尸体却仿佛是在太阳底下暴晒数天,变得干瘪无比。
今天不忙,他的几个同伴,另外几个收尸人坐在一边,聚堆打着麻将。
没有人注意祁五干瘪的尸体,就算注意到也不会在乎。
收尸人们最多会说上一句“嗬,又死了一个”,连眉毛都懒得多抬一下。
做收尸人的差事,缺胳膊少腿的,内脏被挤作一团的,脑袋被砸进肚子里的,什么样的尸体没有见过?不是什么大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反正丢进炉子里都是一个样。
相比之下,还是牌桌上的变化更有意思,他点炮我自摸,不亦乐乎。
红马褂从不打牌,打开焚烧炉的铁窗,将祁五的尸体丢了进去。
人类的身体不愧是最好的燃料,火焰猛地暴涨数分,很快又归为平静。
红马褂站在炉子旁边,呆呆地看着火焰的跳动,像是个失去思考能力的木人。
他不是在替祁五缅怀,他连祁五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在乎。
八年以来,他和他的同伴们至少将十多万具尸体丢进了这
个炉子。
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往炉子里丢了两千多具尸体,同伴往这边拉,他往炉子里扔,从白天扔到深夜,手都扔的没有了知觉。
他早已习惯火油燃烧尸体发出的刺鼻的味道,甚至学会了享受这种味道。
或者说,他早已麻木。
但有时候他还是会思考,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尸体也会被人扔进炉子?
不,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红马褂看着跳动的火焰,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忽然向冥铺外面走去。
“赵公明,你要去哪?今天到你捡垃圾,你可别乱跑!”
某个正在打牌的收尸人对着他喊道。
赵公明是他的名字。
当然不是本名。
因为赵公明又名赵玄坛,人家是黑虎玄坛,是财神爷,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
为了辟邪,这些收尸人每一个都用神仙给自己起了个大名。
那位姓钟的自称钟馗,那位姓范的自称黑无常范无救,那位姓崔的自称崔府君……
红马褂姓赵,同伴们一合计,就给他起了赵公明的名头。
至于所谓的捡垃圾,自然就是收尸。不要指望他们对尸体能有什么敬畏之心,或许最初时还有,但时间久了,见的尸
体多了,在他们眼里,尸体早已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曹国舅,你先替我顶一晌,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回来给你带壶酒。”
穿着红马褂的赵公明说道。
被他喊做曹国舅的收尸人本想破口大骂,可听到带一壶酒,顿时嘿嘿应下。
……
……
赵公明出了冥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暗影楼附近,准备追寻拐杖老人的踪迹。
可他忽有所感,转过身,看到老人就坐在街对面的茶汤铺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您在等我?”
赵公明放缓脚步,走到老人对面坐下,要了一碗茶汤。
老人笑着说道:“难道不是你在找我吗?”
赵公明沉默了很长时间,恭敬地说道:“应先生高见。”
和谢周不同,在看到老人的第一眼,他就确认了老人的身份。
蜀郡天府书院的山长,应天机。
赵公明没有问应天机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他的。
应先生谋天算地,知晓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喝了口茶汤,轻声问道:“不知应先生是否还记得我?”
应天机微微颔首。
赵公明说道:“我二十七岁那年去蜀郡找过您,想要问您一些问题。”
应天机说道:“但
你并没有进门。”
“是的。”
赵公明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最终只远远看了您一眼,没敢迈过那道门。”
“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生怕老人误会,赵公明赶紧解释道:“我一直都很信任您,我知道先生您身负绝学,举世无双,慧眼能识天地万物。”
“我只是怕……我怕提前知道事情的答案会失去再去执行的勇气。”
赵公明苦笑一声,再次喝了口茶汤,自嘲说道:“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当我去蜀郡找您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应天机笑而不语,他见过许多和赵公明有过类似想法的人。
赵公明说道:“没想到十九年过去,竟然还能在这里遇到您老人家。”
应天机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没有勇气,又何必来此天地?”
赵公明满脸苦笑,把茶汤当酒般猛喝一大口,说道:“因为责任,因为不甘心。”
两个因为的背后还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起因,他没有解释,应天机也没有问。
“你就像我要的这碗茶汤。”应天机缓声说道,他面前的茶汤几乎没怎么动,他是南方人,吃不惯北地的小吃,路过时觉着心喜,要
上一碗,可该吃不惯还是吃不惯。
赵公明没有接这句话,安静了很长时间,说道:“先生,我想请您看我一眼。”
应天机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赵公明认真说道:“我恳求您告诉我,我要到何时才能看到初升的太阳。”
他以前从不求人,也很少称赞别人。
但今天在应天机面前,他不仅称赞数句,更是用上了恳求两字。
他实在受够了黑暗。
他受够了焚烧那些尸体。
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也变成尸体,被当作垃圾一般扔进那个焚烧炉。
应天机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了许久,瞳孔中隐有星光闪烁,缓缓道:“正月的黑市很冷,等到夏天,这里或许会暖和一些。”
“夏天,夏天……”赵公明的神情有些激动,急忙问道:“今年夏天吗?”
“今年。”应天机点了点头。
赵公明的嘴一点一点地咧开,笑容一点一点地在他脸上绽放。
“多谢先生。”
赵公明喝完茶汤,对着应天机长揖一礼,满足且振奋地走出了茶铺。
或许是不想浪费,应天机也端起茶汤,一点点耐心地喝了个干净。
走出茶铺,黑暗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