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换了里外三新的衣裳,房前屋后洒扫一番。红灯高挂,守了一年的门神被揭下来,请上的两张新的,李林塘字写的很难看,所以春联是虎子写的。上联:冬去春来,千家万户一派喜乐。下联:子辞丑至,一门四口万象更新。横批:国泰民安。
李林塘觉得这个对子很有意思,唯独是这个横批不好。朝廷是洋人的朝廷,四下里正乱的年月,你横批写的“恭喜发财”都比“国泰民安”强。但是既然已经写了,也是懒得再改——况且他李林塘还写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字呢?于是这副对联儿就这么贴在了门上。
其实虎子对这幅对联也不满意。往年的春联,都是彭先生写的,寓意比他好,字也比他的漂亮。还记得有一年写得是小篆,别说是太阳山村里那些没读过书的看不懂,就连虎子也看不懂!听着村民们天天夸耀彭先生,虎子觉得自己特有面子。还曾央着彭先生要学小篆,但是不过学了几日,就实在耐不下那个性子,放在一边,再没练过。
李林塘请香拜祭了祖师爷,虎子和赵善坤依次叩头,成全了这个礼节。
彭先生还是音讯全无,大年三十,也不知他是在何处度过的,能不能吃上热乎饺子?惦念归惦念,可是虎子并不担心。
其实,按彭先生的本事,一般人当真是轻易伤不了他。别说是一般的妖精鬼怪了,虎子怀疑哪怕是十七奶奶,在自己师傅手上也落不了好去!况且那个背面写着师父名字的纸人仍旧是没有什么动静,那就是说彭先生平安无事,不需要他们操心。
到了晚上,头一盘饺子端出来,先给三块牌位供上,院子里燃起了一团篝火。这火叫旺火,按照昌图府的习俗,年三十守夜守的就是它,这一夜是不能断的,要烧到明早天亮时分。
李林塘看着大口吃着饺子的赵善坤,越看越喜欢——他觉得是自己白捡了个儿子,想着他的儿子若是也长到这年纪,会不会是这般模样。
自打他媳妇死了,李林塘就没这么舒坦过。年三十的晚上,盘腿坐在火炕上,院里烧着旺火,两个孩子陪着他吃饺子喝酒——这才叫过日子,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哪些年借酒浇愁,浑浑噩噩,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来来来,善坤,陪师父喝一口。”李林塘说着,就把一碗酒,端到了赵善坤面前。赵善坤嘴里半个饺子还没咽下去呢,都忘了嚼了,端起了酒碗不知该如何是好。
虎子劝道:“师叔,师弟还小,碰不得这个东西。”
李林塘朝他一挥手:“虎子,这没你的事儿!我要跟我徒儿喝点酒,你管不着!”又转向赵善坤,脸上带着笑:“好徒儿,你就当给师父这个面子,尝一点儿。你就不好奇酒是什么滋味吗?讲好了,只有今日里许你喝,改天你再想喝,可是也不准的。”
赵善坤吓得寒毛都炸起来了。李林塘是以为严师,这几个月来,丝毫没有因为赵善坤年纪小而懈怠对他的打磨,传授技艺的时候一丝不苟,犯了错也是该打的打,该骂的骂,故而赵善坤一直很怕自己的师父。
可是他现在更害怕了——什么时候见过师父和颜悦色笑眯眯地跟自己讲话?破天荒头一遭!
“我喝!”赵善坤眼一闭牙一咬,狠狠心一口灌下去半碗!高粱酒烫过喉头,**辣的坠进胃里,那滋味儿言语难以形容。赵善坤涨红了脸,瞪着眼睛,紧紧抿着嘴,好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虎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拍了拍赵善坤的背:“嗨,狗子!怎么了?”
他这一拍不打紧,赵善坤没绷住这股劲儿,“哇”得一下,把喝进去的酒水吐在桌子下面大半。眼见着狗子第一次喝酒,比自己第一次喝酒狼狈,虎子心理平衡了很多。
李林塘则是哈哈大笑:“好小子,是块料!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生在世,什么愁苦喜乐都可以化在这**汤里头,要不怎么说杜康是一位圣人呐?男子汉大丈,就应当会饮酒,擅饮酒。不错,不错!小虎子,你要不要也来点儿?”
眼见着李林塘推过来的酒碗,虎子连连摆手:“不必了,师叔!我吃饺子挺好,这东西我就不尝了。”
李林塘仿佛被扫了兴似的:“哎……你怎么性子都跟我师兄一样??!”
他把酒碗往桌上一顿,窗户上的铃铛忽然哗啦啦得响。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李林塘一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反而是睁大眼睛道:“我也没使这么大劲儿啊?”
虎子抄起了刀:“师叔!进来人了!”
李林塘猛甩了甩头,眼神恢复了清明:“他奶奶的!哪个鳖孙,感觉大过年的来找老子的的晦气?出去瞧瞧,若是贼人,看我不把他屎都给打出来!”
“我也去!”赵善坤刚一举手,让李林塘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虎子和李林塘刚走到门口,门却是从外面被人拉开了。开门的人瞧见了两人,一乐:“舞刀弄棍的,大过年的,就这么欢迎我回家?”
这不是旁人,正是彭先生!他灰头土脸的,额头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
“师父!你可回来了!”虎子没管那些,赶忙收了刀,上前替彭先生解下了外面的棉袍。
彭先生棉袍里穿的还是那件绣着黑蟒的长衫,烛光一晃,能看见其上有大片大片的血污!李林塘又把铁棍端起来了:“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彭先生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我看院里,火生起来了,饺子煮好了吧?什么馅儿的?”
虎子都懵了,师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猪……猪肉酸菜的。”
彭先生点点头:“好哇!我得多吃几个,这段时间连个像样的饭菜都没吃过。”迈步进屋,彭先生都没理会,跟他道好的赵善坤,就和着虎子吃剩的蒜酱碗,蘸了饺子,连吃了好几个。又从饭盆里,成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喝了两口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舒坦!”
这两个字说完,一闭眼睛,直挺挺向后倒下去了!
得亏是赵善坤就在他旁边,眼疾手快托住彭先生的背,要不然真的就摔在地上了。虎子和李林塘赶忙上前查看,轻手轻脚,把彭先生搀在了炕上,放躺了下来。
仔细一看可了不得!黑蟒长衫胸腹处已经是完全被利刃斩开了,只是因为有血粘着,又是暗沉的颜色,在不明亮的灯光下才是看不清楚。李林塘轻轻地用手抚上去,发现彭先生从右胸到腹部,被利刃伤出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两边的皮肉翻卷着,倒是不深,没伤着骨骼脏器。但是这伤口处理很不及时,衣衫都已经被血粘在了伤口上,稍微一动就会把伤口撕开。
“打盆热水去!”李林塘急忙吩咐,一转头,却已经是没了虎子人影。他问赵善坤:“你师兄呢?”
赵善坤也有点吓着了,拿手一比划:“他……他,出……出去了!”
“热水来了!”李林塘正是气恼,虎子端着一盆水进来了。灶上本来就烧着预备着煮饺子的水,第二锅饺子还没下,水正热,虎子就给端过来了。李林塘用手一探,虎子兑过凉水,正正好好。
李林塘瞥了一眼虎子,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帮忙。”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彭先生衣裳剪开了,临近那条大伤口的地方,被留了下来。用面巾蘸着水,一点儿一点儿把那一块的血污化开,才把粘在伤口附近的布料揭了下来。
这么一看,更是触目惊心!伤口有些太宽了,不像是寻常的兵刃所伤,伤口的末端,像是被撕开的。而彭先生身上,不单只有这一处伤。腰上、背上、前胸、肩膀,处处都有淤青,左小臂上面全是小伤口,刚刚破皮,伤得不重,但却是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很难想象当时彭先生经历了些什么。
“怎么弄成这样?”李林塘咬着牙,“不是跟那贼道人一起出去的吗?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他心有疑惑,可彭先生正是昏迷,无法解答的问题。好在是鬼家门到底还是要习武,各类药备得齐全,让虎子确认了,没有什么邪性的东西,便是上了药,包裹好,做了些处置。
可半夜里,彭先生又发起烧来!又是冷敷,又是煎好了清火退热的药,一点儿一点儿的喂下去。也原是彭先生,本是个练家子,体格硬朗,到天亮时烧基本就退了,还是人事不醒。
闻听鸡叫,虎子出门来给彭先生煮换药用的布料时,看着院里的烧塌了的篝火堆,才想起来,今儿是大年初一,昨天是年三十儿,除夕夜。
他们既没放鞭炮,也没能让旺火烧到天亮。按照老理儿说,这是不吉利的,旺火没能烧到头,预示着他们鬼家门,来年一年的运势都不会好。
虎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师父都这样了,好什么呢?他又愈发得记恨上了那个付道人,若不是他,彭先生不至于如此。虽然不知道那付道人,现在怎么样了,但要是还活着,虎子私心想着,定然是要鬼家门,跟他断了来往。
若是付道人,还敢嚷嚷什么除魔卫道,找他们鬼家门的麻烦,就让他知道知道他彭虎子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