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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孤山中官
    虎子确实不敢确认,无妄和尚已经死了。他与无妄和尚那一战发生在鬼域,当时虎子一通蛮打,他隐约记得是把无妄和尚砸成了一地的碎肉。只不过那一次他受血气影响,又在鬼域之中化身成饿鬼神志不清,好些事情本就记得不是那么真切。再加上虎子不太愿意回想那段经历——他也记不得在那种状态下他都吃了些什么东西进肚子里,觉得恶心——印象也就愈加模糊了。

    这个无妄和尚身上有着古怪,跟那石符的主人必然是有关系。那些石符甚至不像是被安放在他身上的,倒像是在他的皮肉底下生长出来一样。想到这里,虎子就不得不联想起后来在昌图府城那一桩奸情人命的案子里,被人莫名其妙在心脏里种下一枚石符的杨二楞子。如果他没有遭逢横祸,被自己姘头的小叔子杀死那么会不会也要变成无妄和尚那样?

    而且虎子也有一些疑惑。在虎子印象里,这个无妄和尚似乎对于此地极为执着。他口口声声说是当年离开太阳寺出去游方的僧人,现在回到此地要接手寺庙,驱逐鬼家门这些“强盗”。如果无妄和尚没死,那么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找回太阳山寺来?没有在与他们鬼家门为难?虎子不相信一个人会凭空转了性,也不相信这人真的是佛家大能,不会计较“杀身之仇”。

    思量一番,虎子终究还是点了头:“那妖僧现在何处?你带我去找他。”

    赵善坤很是不解:“师兄你傻啦?”

    而丑儿似乎早就猜到了会这样,敲了两下桌面,说:“这妖僧现藏身在大孤山一个中官家中。”

    虎子决定帮丑儿这一次,不是心里一热一拍脑门就下了决定,而是做好了考量的。首先,这事情与那石符的主人有关,由不得虎子不上心。毕竟鬼家门曾数次搅黄这妖人的事情,这妖人还曾派一个女鬼来警告过鬼家门,两边正邪不两立。新仇旧恨加起来,也绝对是不死不休,没有说和的余地。其次彭先生曾经和十七奶奶订下过约,两边谁得着石符主人的消息,相互之间要通传帮助。丑儿说这件事是十七奶奶吩咐着做的,那么按理来讲,虎子帮一把是理所应当。再次,撇出去石符这一档子事,这无妄和尚本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既是生人,又是鬼王,还和鬼家门有仇,不除不行。现在丑儿提供了线索,虎子自然是要去清除后患。

    两边打了个商量,收拾了一应家什,给彭先生、李林塘和赵月月留了字条,一行三人赁了辆驴车,够奔梨树县大孤山。

    为什么是三个人一起走呢?全是赵善坤软磨硬泡。说来,赵善坤拜入李林塘门下之后,一直没出过远门,在山上都快闷坏了。虎子考虑着自己像赵善坤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四处野,能自己给人看事儿了,带着他见见世面跑跑江湖也是好的。更何况,当真动起手来,也轮不到赵善坤出手,大不了到了大孤山,找个地方安置他再去找无妄和尚也行。再者赵善坤烧个水什么的可以,却是不会自己生做饭,总不能这两天把他扔在赵月月家里面蹭吃的,虎子不愿意欠赵宝福这个人情。于是乎,也就遂了赵善坤的愿。

    梨树县也叫奉化县,古称偏脸城,俗称买卖街,也属于昌图府管辖。梨树县这县中有一个梨树城,这个名字是因为叫得上口,也少有人称呼它的官称。其内有九个社,分四百七十二村屯,大孤山就是其一。

    大孤山村背靠临场,依山坐落,是一个大村,有小三百多户人家,有一户地主在村外安家。这个地主是大概三四年前退下来的一位中官,大孤山是他的老家,这些地都是他自京城回来之后盘下来的。

    什么叫做中官呢?说白了就是宦官、太监、阉人。皇宫里头不养闲人,这太监老了做不动了,有没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就会被给一笔钱打发出宫去。因为其特殊的性质,必然是不可能留下后人,无人养老。所以很多中官出宫之后,都聚在一起过日子,后出来的,给先出来的扫墓上坟,算是有个香火,京城的中官村就是这么来的,说白了就是太监坟。

    也有那些,虽然没有混的特别好,但是捞得钱不少,出宫之后不愿意跟着那些不得志的老太监混在一起,回到当年家乡寻故的。太监多是自小入宫,到五六十的时候轰出来,就算回到家乡,也是见故乡经历了一番沧海桑田,想要寻到原来的亲戚旁支香火,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些有底气回乡的太监,多是手里有些资本的,盘下一块地来颐养天年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收上两个义子什么的,为了能继承这份家业,也得对老中官尽心尽力孝顺着。快要死了黄土一埋,也就算是了却一生。不过能有这样福缘的太监,实在是少之又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还是葬身中官村的。

    而虎子他们要去造访的这一家的主人,还算是比较好命的。

    这个太监本名叫什么,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进宫以后他伺候的那位主子给他赐名叫做“陶小秋”,他就叫陶小秋叫了一辈子。听着像个大姑娘的名字,可他也不在乎。毕竟要入宫当太监的,都是家里快混不下去了,东拼西凑拿了钱来,找人买通了门路给送进了宫里。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好些人连净身这一关都没熬过去。更何况这名字还留着他原本的姓,他就知足。

    出了宫以后,也就没人再叫他“陶爷”、“陶公公”了。他把大孤山村附近这一小片地盘下来,无论是佃户还是府里的家奴院工,都称之为老爷。这让他感觉很舒服。哪怕他知道别人在背地里还会数落他,编排他各种事情,但在人前,他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日暮西垂,乘车巡视了一日土地的陶老爷终于得闲,坐在自家的佛堂里,面对着菩萨像摊开一本经书,拨着一串念珠,念起经文来。他当年在宫里的时候先后伺候过三位主子,赶巧,其中有两位都是吃斋念佛的。不单是自己信,也要底下的人跟着一起信。时候久了,敷衍得也成了习惯,假意也就变成了真心。每日焚香拜佛,已经成了陶老爷的习惯。

    跟他伺候过的两位拜观音的主子不一样,陶老爷家里供得是大愿地藏王菩萨。佛堂里这尊菩萨立像三尺高矮,铜胎镀金,工艺精湛,华美异常。端得是宝相庄严。

    不过这经文念得并不好,磕磕绊绊,因为他字认识得不全。他不是那些掌事太监或者是传令的太监,不过是随着主身边伺候人的,没资格念书,念过书的,也没有资格进宫当太监。律令有文,入宦不得识字,他这些字都是出宫以后学的。上了年纪,学东西就慢,难免有些差错。

    正念着经,陶老爷耳边传来一声喝:“施主,此处念错了。”

    陶老爷每次在佛堂里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这期间再亲近的家奴员工,甚至于陶老爷收养的那个义子都是不敢前去打扰的。可偏偏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陶老爷一直供在家里的一位活佛,自称为无妄和尚。

    这和尚可是不简单,是陶老爷一日出游的时候,在路边拣过来的。信佛的人都知道,要布施僧众,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和尚躺在路边,没有不救的道理。于是乎陶老爷就命人把这个和尚抬到了自己的车里,想要带回家,养好伤病给一点儿盘缠再打发走。若是实在伤得太重,救不回来了,那么给他找个好去处圆寂,也是功德一件。

    可是未曾想,不过是喂了两口水下去,这奄奄一息的和尚身周忽而宝光闪烁,有佛陀之光凝结幻象,原本破布口袋的肉身竟然在一刻钟之内,恢复如初。若不是见那些血迹还挂在和尚身上,陶老爷还要以为是自己发了癔症,做了白日梦了。

    如此一番,陶老爷是将这个和尚当作了佛陀化身,活佛降世,最不济那也应当是一位得道高僧,是个有本事的大师。那些让人看了头皮发麻的长在皮肉里的奇怪石块,被陶老爷放在了一边不做考量了。

    他把这个和尚留下来,其实也不是没有私心。他见识了这位大师的本事之后,实在是难以舍去心里的那份激动。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啊!他眼睁睁看见一个将死之人,断骨残筋在一刻之内长合,连个疤瘌都没落下,怎能是不心动?

    他八岁入宫,而今六十八岁,做了一个甲子的残缺之人。虽然他已经在净身房迎回了自己的残躯,足够让他死后入殓有一个全尸,可那哪比得身上在长出来一道呢?倒不是说他还想要延续香火,都这个年纪了,他有这份自知之明。就是几两肉的事儿,那可是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几两肉!他现在有了钱了,出了宫了,在人前也是个人了。可要是能让它长出这几两肉来,他到死后也是个人。

    他在这个无妄和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做一个完整的人的希望。于是乎,这个无妄和尚就被他养在了府中。为表诚意,他甚至通令全府上下必须吃素,一点儿荤腥都不能沾。

    接触下来,他更觉得这个和尚是一位得道高僧。给他讲解佛经,深入浅出,三两句话就能明题正理,让他茅塞顿开。

    念着经高僧指出错来了,陶老爷也就闭了口,将经书呈给了无妄和尚:“请大师指点。”

    无妄和尚也是耐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教,直到订正了陶老爷读错的地方。教会了,常盘香也烧到头了。这种香烧得慢,多是礼佛的人用它计时,一盘香烧完正正好好一个时辰。

    到了时间,陶老爷也不在佛堂里多留——这时应当就寝了。

    他与无妄和尚携手出了佛堂,清了清嗓子,旁边立马就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赶忙跑了过来,跪在了陶老爷的脚边,仰着头,张开了口。陶老爷一扭头,把痰吐在了这小姑娘的嘴里,因为离得远了,有些这姑娘脸上。这姑娘拿手指头把痰收在嘴里,咽了下去。道了声谢赏,又退在一边了。

    做太监都不能人事,心神多有些孽了这美人盂在京城那些有权有钱的出宫的老宦官之间很是流行,陶老爷曾经也是羡慕不已。后来出了宫,自然是要给自己也置办上一个。

    陶老爷和无妄和尚两相分别,一个回了正房就寝,一个来在了小跨院,这一方小跨院就是无妄和尚在陶家住的地方。

    无妄和尚刚一推门,耳边疾风作,于是乎他连忙闪身,一面边缘带着利齿的文王鼓,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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