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不过是依着《却谷食气篇》的深息法门,进行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修行,哪里能想到竟会忽然顿悟,一把火将自己的衣裳鞋袜都烧个了干净。
凤紫虚笑了半晌,忽而一甩衣袖,下方栖鹤谷中就生了一阵清风,将桓无患粉身碎骨的遗骸卷上了高天。
紧接着,这些破碎的无患木就尽数飞入洪炉之中,成了炼器的薪柴。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免又想起了青洪公玉枕。
这东西在当初引发了一连串的风波,连老魏都为之折了性命,可若是拆开来看,内里不过就是一块幻心玉和一截无患木罢了。
如今亲眼看着近乎整株无患木就这么被付之一炬,少年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凤紫虚何其敏锐,立刻就察觉到自家徒儿的心绪忽然有异,不由讶然道:“这就恼了?往日里不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么?”
“男子汉大丈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过是晒一晒日头、吹一吹天风,又算得了什么?”
这位玄都观主说着说着,语气里就多了几分揶揄:“只不过在家里也就罢了,今后出门在外,若还想这般没羞没臊、放浪形骸,最好还是用你的面具遮掩一二。”
闻听此言,齐敬之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其实本也无需解释,凤紫虚身为仙羽玄都洞天之主,明显对洞天里的一切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自然清楚自家徒儿为何会光着屁股在鹤嘴崖上晒日吹风。
至于最后那句看似不着调的建议,齐敬之乍听之下很有些啼笑皆非,然而略一寻思,就不由得深以为然,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他当即虚心点头受教,接着便将青洪公玉枕的来龙去脉简要讲了一遍。
待得说完那枚玉枕的下场,齐敬之兀自有些感慨:“因为那劳什子,先后死了一头黑驴鬼龙、一条白仙教虬褫和一位东海大术士,还波及了那富商李璜以及被黑驴一路吞吃的无辜百姓。”
“这无患木无疑是一种极神异的灵木宝材,可在咱们洞天之中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弟子这才一时有所感怀。”
凤紫虚却明显没将心思放在青洪公玉枕上,反而两眼放光地不住打量自家徒儿,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惊喜:“那个叫沐瑛仙的女孩子相貌如何?她当真说自己出身缥玉山?”
齐敬之可以断定,自家师尊的眸光里分明带着几分洪炉丁火剑意,哪怕隔着青虬玄甲和青羽锦衣,依旧有一股火辣辣的灼烧之感透了进来。
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沐姑娘的相貌……只比师尊略逊一筹。至于缥玉山,她的确邀请弟子今后修行至第四境,可去缥玉山赤鲤原寻她,还要以缥玉酒、金浆醪相待。”
“这就不会错了!”
凤紫虚立刻一拍巴掌,眉宇间更添欣喜,看向自家徒儿的眼神那叫一个满意顺眼。
“以你的天资,再有我这个名师悉心教导,区区第四境还不是手到擒来?更何况也未必非要等到第四境才有机会见面……”
凤紫虚的眸光飞快流转,也不知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嘴上却是话锋一转:“你这小鹤儿心眼太实,这世上的事情都怕一个夜长梦多,尤其小闺女的心思就更是忽晴忽雨、瞬息万变,咱们师徒两个可得抓紧了!”
“今后你只管好好修行历练,像是今日这样的顿悟不妨多来上几次,也好早日破境,余下的事自有为师替你谋划!”
性情上素来有些慵懒的凤紫虚似乎一下子就有了斗志:“哎呀,这聘礼可不能显得简薄寒酸,从现在起就该留心置备起来了!”
齐敬之的一张大红脸才刚褪去几分颜色,听见这话又是一股赤色上涌。
他愣了愣才道:“仅仅是见过两面,觉得彼此有些投缘罢了,哪里就要谈婚论嫁?”
“嗯?”
凤紫虚立时蛾眉倒蹙:“婆婆妈妈、口是心非,岂是大丈夫所为?”
闻听此言,齐敬之忽地赧然一笑:“其实徒儿是想问,师尊可知道哪里能寻到帝青之珠、神鹿之角、蚕王之丝、桐君之干?”
凤紫虚闻言一滞,旋即回过神来,面上就生出了三分薄怒。
她用食指朝自家徒儿的眉心虚点了两下,没好气道:“这异类的修行法门虽与人族不大相同,但如今衡量起境界,用的却也是同一套说法。以缥玉山的眼界来看,单是这排在最后的桐君,最差也得是第四境的显圣真君,说不得干脆就是第五境的万象仙君!”
“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一个是真敢开口,另一个也是真敢应承!那姓沐的小蹄子公然讨要这些东西,可绝非你的良配!”
见自家师尊似乎是误会了,齐敬之连忙摇头:“这四样灵材不过是沐姑娘随口提起,想要收集起来炼制自己的先天本命瑶琴,绝没有朝弟子张口索要的意思。”
“哦?这么说来,她不曾狮子大开口,而且连自己的伴生器灵都给你看了?”
眼见齐敬之点头,凤紫虚这才转嗔为喜:“不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浪蹄子就好!如此看来,沐家小闺女待你还算有几分诚心!”
“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四样东西,可都不是易得之物,后三样也就罢了,可这帝青之珠……”
凤紫虚略作沉吟,迟疑道:“帝青指的应是青天、碧空,正所谓‘帝青九万里,空洞无一物’,可既然青天之中空无一物,这所谓的帝青之珠也就无从谈起……若是望文生义,或许是要凝聚一方青天,将之炼化为珠?”
“除此之外,佛门诸宝中最珍贵者亦有一种青色的宝珠,名为‘因陀罗尼罗目多’,乃是帝释宝,以其最胜,故称帝释青,也唤作云珠甘露,只不过究竟是个什么成色,为师也不晓得。”
“至于咱们道门,好像并无类似的讲头,只有些道统将天风甘露称为天酒,同样也是极难得之物。”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心头一动:“云珠甘露?天酒?”
他记得琅琊君就曾提过一嘴,说什么“赤霞玉露乃天酒也”,倒是正与自家师尊所言相合。
念及于此,少年猛地反应过来,不由脱口而出:“这不正是《飞龙唤霖谱》所长?徒儿能得此曲三分神韵,虽是从曹江水神处听来,但原谱却是在沐姑娘手中,怪不得她想要搜集这所谓的帝青之珠了!”
凤紫虚闻言,脸上也露出恍然之色,旋即忍不住轻笑一声:“原来如此……你先前虽不通音律,却正经是那个小闺女的知音,这就难怪了!”
说到此处,这位玄都观主忽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家徒儿一眼:“既然如此,为师先前要传授律吕调阳之术时,你怎的还那般不情不愿,真真不知好歹!”
见状,齐敬之立刻低头服软,打定主意绝不跟这个小心眼爱记仇的师尊一般见识。
“对了,这又是缥玉酒、金浆醪的,又是飞龙唤霖、甘露天酒的,足见那小闺女不但喜爱音律,同时也是个好酒之人。你今后除了要精研律吕调阳之术,这酒量也得练起来,否则若是将来喝不过自家婆娘,那可就让人笑掉大牙!”
“嗯,将来聘礼里就多添上几种仙酿好了!”
眼见小徒儿低眉顺眼、虚心受教的模样,凤紫虚也就没有穷追猛打,打趣了两句就捡起了先前的话头:“说回帝青之珠,为师方才提到的三种说法其实大差不差,都是要凝聚青天之精华道蕴为珠。”
“咱们仙羽一脉的洪炉造化之道虽然还算对路,但为师距此境界还差得远,即便是白云乡……”
凤紫虚忽地顿住,接着就改口道:“若是要找人淘换,放眼东荒或许也只有前往四大圣地的祖庭才有可能寻得。”
“东荒四大圣地?”这又是齐敬之闻所未闻的东西了。
他记得放鹤碑上提起韦应典时,曾用了“东荒姜封”这四个字,心里不免有了猜测:“既然以圣地称之,想来圣姜应是其中之一?”
见自家徒弟没有纠缠“白云乡”的事情,凤紫虚便点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血脉之别、门户之见,这都是无数岁月以来根深蒂固的东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日后行走东荒,遇上四大圣地的门人,绝不可轻忽怠慢,平白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听到这里,齐敬之心里就隐隐有了预感,自己今日修为精进,不但修行根基已然稳固,更将往日所学融会贯通,想来被师尊放归俗世的日子应是不远了。
毕竟仙羽山要的是冲天鹤,而不是笼中鸟。
他心里涌起不舍,同时亦有期待振奋,当即郑重点头道:“还请师尊指点!”
见自家徒儿虚心受教,凤紫虚的神情便缓和下来:“心里有数就好,为师可不想再去费心寻找一名合意的首徒,然后再跟他说,为师门下已有七名徒儿死于与他人斗法……”
这位玄都观主难得唠叨两句,接着就转入了正题:“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残月照孤山。东荒四大圣地便是碧落宫、黄泉殿、残月寺以及小孤山。”
“其中龙首原碧落宫便是圣姜祖庭,以炎皇为传承之祖,姜族三圣王都曾担任过宫主。圣姜五州俱为碧落宫封地,这些地盘曾为东夷诸部所有,乃是整个东荒的精华膏腴所在。”
“黄泉殿和小孤山都是上古道统,扎根东荒的岁月比碧落宫乃至东夷诸部都要久远。其中黄泉殿尊帝江为祖师,行事诡秘、正邪难辨。小孤山则是东荒道门诸脉的魁首,如今山中主要有三个山头,分别是造化道宫、东华朝阳宫和西灵始阴宫。”
听到这里,齐敬之立刻就有了联想:“这小孤山跟咱们仙羽山一样,三座道宫分别供奉道祖、阳公和阴母?”
凤紫虚点点头:“如果天台山没有信口开河,那么郑仙的碧海仙宗应就是东华朝阳宫的一个分支。小孤山三宫名下,类似这样的分支还有不少,合起来被外头称为大孤诸山。”
“孤山者,山虚水深、万籁萧萧。有人说小孤山是内门、大孤山是外门,也有人说大孤山在身外、小孤山在心内。可在为师看来,这大小孤山不过就是东荒道脉的一个松散聚会罢了。”
齐敬之点点头:“听师尊的口吻,咱们仙羽山并不是大孤诸山之一?”
凤紫虚便笑道:“咱们仙羽玄都一脉并不是东荒本地道脉,比碧落宫迁来得还要晚一些。”
“因为洪炉丁火剑意的缘故,东华朝阳宫一脉一直想要拉拢咱们,否则碧海仙宗怎么肯将《青华金丹要旨》拿出来给为师祖父参悟?郑仙那厮又怎会这般大方,连你这样的佳弟子都拱手相让?”
齐敬之不由恍然,当日只见师尊把琅琊君切成十七八段,不成想内里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等了片刻,见凤紫虚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不免半是纳闷半是好奇地问道:“师尊,还有个残月寺没说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残月寺一听就是座和尚庙,乃是从西荒佛土的大月圆光寺分裂而出,丧家之犬一般跑来东荒,占据了栖霞山落脚,对外说自己是什么教外别传、禅宗祖庭,算是东荒佛门的总头目。”
“这东荒的佛门都是外来户,故而残月寺在四大圣地之中根基最浅,行事也就最为高调。‘总有残月照孤山’这种捧一踩一的歌谣就是那群秃驴们散播的,咱们道门与世无争、懒得计较,久而久之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说法了。”
“据说黄泉殿的门人之中多有异类,被佛门度化了不少,两边向来不大对付。也亏得碧落宫诸圣向来宽和,喜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连后裔们建立的诸多圣姜封国也向来是放养,任其自行生灭演进,否则任凭残月寺的和尚如何舌灿莲花,也没法在圣姜五州扎根。”
凤紫虚嘴里虽尽显嫌弃之意,却依旧将栖霞山残月寺的大致情形说了,而且远比那三家详细。
齐敬之默然,当初虎精造下那么多杀孽,却依旧名列福崖寺寄灵碑,松龄县阴司鬼神更因为如何处置虎精妖灵而起了争执,这佛门尤其是福崖寺的行事做派就可见一斑。
虽说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日后遇上佛门僧众,多长几个心眼总是有益无害。
齐敬之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师尊,既然咱们仙羽山也是道门一脉,为何不干脆加入小孤山东华朝阳宫,成为大孤诸山之一?”
凤紫虚瞥了自家徒儿一眼,随即轻轻摇头道:“当初为师的祖父从天台山论道而返,门中后辈也曾有此一问。他老人家并未直言,而是当场写了一首诗遍示众人。诗曰……”
“玉架残书隐,金坛旧迹迷。牵花寻紫涧,步叶下清溪。”
“琼浆犹类乳,石髓尚如泥。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齐敬之算是知晓这仙羽山上的楹联诗文都是出自谁人之手了,略略腹诽之余,却也不免为那位老观主的风骨所倾倒。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他忍不住将这最后一句念诵了一遍,眸光灿灿、襟怀激荡。
凤紫虚轻轻颔首:“待众人都看过了这首诗,祖父才又开口,说既然是论道,自是有来有往,仙羽山并不曾亏欠天台山什么,今后但有类似邀请,可去可不去,全凭当时在位的玄都观主决断,只是有一条要谨记于心……”
“修行事从来都是自家事,最重要的便是自己先要立得起来,我仙羽玄都一脉,振翅自能冲天,又何须攀附他人?”
“你今后见到四大圣地的门人,首先是不要轻忽怠慢,可若是被人家轻忽怠慢了,也大可不必忍辱含垢,该出手时自当出手!”
齐敬之自然是凛然受教。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自家师尊的脸色,这才伸手一指身前的洪炉,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徒儿的这双鹤履……还能炼吗?”
(本章完)